第二章 花兰的童年是跟爷爷奶奶在乡下度过的,因为爸爸妈妈都很忙。她在乡里的学 校读了一个学期,第二年才转到镇上的学校跟父亲住,每个暑假又差不多回到乡下 住上一个月。奶奶是个故事篓子,从小狐仙到矬子土地公公,从华山救母到嫦娥奔 月,奶奶已经很老了。去年暑假她没有回去,奶奶叫人捎来一袋甜瓜和玉米棒子。 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在电视机前分享了。他们租了一沓有趣的影碟。小时候在乡村的 夜里听故事是另一番意境,黑灯瞎火的,夏天里是鬼火般的萤火虫,冬日则是柴火 摇曳的火光,间或劈啪的炸响。奶奶说鬼故事最在行了,披发鬼冤死鬼大头鬼吊舌 鬼牛头马面阎王罗刹,着实精彩。大多的鬼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辛酸往事和惨痛经 历,他们的冤魂是如何复仇于人世间的,他们和人又有怎样缠绵悱侧的扯不断理还 乱的纠葛。奶奶会把关键时刻放在火光将灭未灭的时候,好像大鬼小鬼男鬼女鬼在 周遭围绕着。她早跳到奶奶和灯光一样摇曳着的干瘪的乳房下面,蜷缩得紧紧的。 “我还是不说了吧?”奶奶卖起了关子。 “奶奶说啊。”她弹起身子。 “你害怕了。”奶奶说。,“我不害怕,我是想听得更清楚些嘛。” “你都打摆子了。”奶奶说。 “这说明你故事说得好啊。” “故事?”奶奶不乐意了,“你说故事?你要不要我nq个鬼把你抓去?” “我相信。”她忙不迭地说,“我好听话,他们不会抓我的。奶奶保护我。” 奶奶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鬼,至少暂时并不知道,不是完完全全地知道,她也 有困惑的地方。不过她老人家嘴硬着呢,她说以后一定会清楚的,她慈祥地微笑着 说,也许不会等得太久吧。她不懂奶奶的意思,奶奶等明白了吗?她想自己现在倒 是可以给奶奶说点她知道的故事,她知道的故事更加复杂一些,更加形象,至少和 奶奶说的一样的好。她喜欢这些东西,这让她孤独寂寞的生活变得丰富精彩生动有 趣。她从心底里认为:生活中没有这些刺激紧张的恐怖片和鬼片,才是真正恐怖的 事情,那真是见鬼了。 最近她老是被一个恐怖的梦缠绕着。她梦见两个女人厮打着,用牙齿和可笑的 小刀,脸蛋被划伤了,衣服也一片一片地随风飘扬,露出肥硕滚圆的屁股。一个系 着领带的男人被领带一圈一圈缠住了脖子,双手捂着眼睛。单腿跪立在泥水地里。 他遮住眼睛的双手微微弓起,好像是在祈祷。突然间一个女人(这时她的裤子已经 穿好了),掏出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管上套着同样乌黑锃亮的消音器,丝毫不显 臃肿,它的威严也是显而易见的。整个画面仿佛因它而沉寂,真是大梦一样的沉寂。 那个男人开始爬过去了,他的双手不再捂着眼睛或是祈祷,而是一个溺水者的摇晃, 终于他抱住了持枪女人的大腿,试图摇动她的恻隐之心。她端着枪还是腾出一只手 来抓住围脖般的领带,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她的枪没有丝毫偏移,她倒不急于开枪, 而是用脚使劲地踢另一个女人,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牵着狗的施暴者。她自己则攥着 奶奶的手等待枪声,过去在打完稻子的田地看戏还是在沙发上看碟从没这样近过。 平原枪声一定会传得很远。 花兰被这个梦缠绕着,做了好多次。不过有时候牵着狗的并不是她母亲,而是 另一个女人,那个找上门来的强盗。她不是端着枪,而是轻佻地指指点点的,甚至 对着奶奶护着的孩子。有一夜持枪的女人变成了她自己。她果断地开了一枪,然后 轻轻地吹着枪口。当她大汗涔涔着醒来时还听得到震颤的声音,还能摸到脸上黏黏 的泪水,她在那声音中快乐地晕眩了。 这个傍晚没有去食堂打饭,花荣带女儿到馆子吃了一顿。老板给他们安排了一 个小包厢,他本来准备就在店堂里随便吃点,不过想想还是里面安静,认识的人多, 难打招呼。他问女儿想吃点什么莱,女儿坐在椅子上柔顺地说听他的,老板亲自站 在边上候着,最后点了三个菜一个汤,外加个南瓜甜饼。他说要不要开电视看看, 她说不要,她看着他。 “看什么?”他说。 她说:“爸爸。” “我不喜欢你这样,别胡思乱想,没有事。”他点着根香烟,“什么事都没有。” 他又说,“就是有什么事爸爸都能解决。” “我没想。”她说。 “哦,”他说,“这个事你谁都别说,不要和你妈妈说。她一天忙死了。” “我不说。”她说,“我说过我连你都不想说。” 他把烟雾从嘴里轻轻地吐出来。他想这么多年和女儿在一起,自己对她的了解 却太少了。在他眼里女儿一直是个简简单单无忧无虑对功课不太上心窝在沙发上看 碟入迷喝可乐不停打嗝的幸福小孩。多么的幸福啊。我对她了解得的确太少了,我 对女人了解得也不多,如果足够了解就不会这样自作自受作茧自缚了,就会收放自 如一些。他想,还有我妻子,我也说不上足够了解,或许是我没有强烈了解一个人 的欲望。当然,现在不是我了解她的问题,也许很快她就会声色俱厉地说(像对一 个失足的同志):我还以为是了解你的,可是,可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或者摇着 头:我看白你了。一个意思。这个混乱的世界啊。 那个让他陷入危机的叫林安的女人他一年前就认识了,当时是她陷入危机之中。 她刚刚从新人变成未亡人,她的先夫是镇政府管文教的年轻的副镇长,在一次不太 严重的车祸中不幸撒手人寰,一个悲剧。当时他参与了善后事宜的处理,她给他留 下了很好的印象,她长相不俗,举止谈吐十分得体,有着大不幸后蚀骨的哀愁,亦 有努力控制着这哀愁的坚毅气质。他喜欢这样的脸。当然,在葬礼的前后不允许有 别的主题,这是不敬的,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的想法,除了在确定抚恤金标准和补 偿多少的会议上他力主按照最高的标准来给付。他的话一般还是能起到作用,这让 她差不多多得了三万元钱,不过这从人道和人性上来说没有任何不妥,换句话说, 这完全是她应该得到的。她还年轻,这点钱或许能对她开始新的生活带来点方便, 他也乐于看到她对自己的义举的一点点心存感激。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推心置腹 地很有分寸地说了些体己话,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想到的是她的生活很快就和他联 系在一起。 大概五个月前他到市里参加一个会议,在下榻的宾馆里偶然地遇见了她,她是 出差,他们竟然住在一个楼层。她提出想请他晚上吃顿饭,她说一直想找个机会感 谢感谢他的。下午他有一个不好推托的饭局,但他还是答应了她,他说可能会晚一 点,同时轻松地表示作为惩罚一定得由他做东。他来的时候天刚好麻麻黑,他们找 了家不大起眼但还算雅致的小饭店;他在刚脱身的饭局里喝了不少的酒,这让他脸 色绯红。这样的好处是他们的谈话不致显得拘谨,一个喝了酒的人说点稍微过分的 话或者说点真心话是可以原谅同时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两个人也喝了一瓶酒,几 乎是平分的。他们无拘无束地谈了不少,好像在这之前已经说过了很多的话一样, 后来她哭了,他用双手握着她的左手,笨拙地吻着,他把桌上一个插着花的小花瓶 不小心打碎了。 在回宾馆的出租车后座上,他依然握着她的左手。他的另一只手摸着裤兜里的 一块硬币。送她到房间的时候他把硬币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瞟了一 眼,他看到了绽开的大丽菊。他把灯灭了,在黑暗和两个人的酒气中轻轻地说让我 再陪你说说话吧我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可怜的小人儿。他当时的确是称呼她可怜的 人儿。这个夜晚他不仅说了,而且做了,这是他们的第一夜。第二天和她告别前他 把硬币拿在手上惊奇地发现背面并没有国徽,只有年份和银行的名字,他昨夜的打 算是如果看见国徽的一面就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但是并没有想到不存在国 徽,这样他总会找到一朵花,至少看见年份他会重抛一次,甚至推翻开始的假设再 来,不可避免地会最终留下来。他俯下身子吻她,他着实喜欢她的脸,尽管没有他 开始想象的那样坚毅,但是不久后他就痛苦地发现的确是坚毅的。第一印象总是对 的。 第二天他就回去了,在县城里他们见面的时间不多,偷偷摸摸的,像在做地下 工作,这让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结婚前那个和自己相好的姑娘。他们好了两年,从 来也没有在大街上光明正大地走过。好多年了,他都几乎忘了,他觉得她们很相像。 他去过林安家,可是总觉得有点过于冒险,到他这里反而好一点,到领导这里反映 情况自然一点。有时候他们也去宾馆,只是县城太小了,感觉危险好像比在自己家 里还要多一些。他想如果他们一直都在这县城里,也许就不会有任何故事了。大概 三个月前她怀孕了,她刚和他说的时候他还不以为意,她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好 心情地说他想要个儿子。等到真的发觉她想要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害怕了,他才知道 自己是做了件多么危险的事。 后来的事情差不多就是地下工作面临白色恐怖中最严重的事情。他恳求她哀求 她甚至愿意拿很大一笔钱来赔偿她都不能让事情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都是成年 人,大家都应该理智一些。她不应该索求他不能给予的东西,这不好。失去理智我 们这个社会立马就会崩溃。他不合时宜地又想到他很久以前的唯一的姑娘,想到怎 样颠簸着坐一辆破长途车去邻县把孩子打掉马上又颠簸着回来,想到她抓着他衣襟 刷刷而出的泪水,想到他们分手之后父亲操起锄头要杀他而且在他婚后很久之后都 不和他说话。他慌慌张张地拍拍脑袋不让自己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父亲都过 世好多年了。他现在面对的是严峻的现实。他曾认为她们是相像的,他祈求她们像 得彻底一些,他愿意拿他所能给予的一切补偿。 一次他们正说着,他女儿回家了,花荣把声音抬高一些大声地说:“我说了这 件事要同领导协商,不是我一个人解决得了的,我不急吗?现在民主得很,不是一 个人做得了主,你别一意孤行,多多体谅我的难处好不好,相信党相信政府,一定 会找出个万全之策,同志啊,你钻进死胡同里,”他把头低下来,“这是何苦呢?” 她说她命苦,她又说你和领导协商了吗?难堪的沉默。一个观众两个演员的戏不好 演,观众盯着他们,盯着那个女人:“你有什么事去单位好不好,吵得我烦死了, 乌烟瘴气臭气熏天,还要不要人活啊。”事后她问他小姑娘的霸道脾气是不是遗传 她妈,他正色相告他自己就是这个脾气,只是忍着罢了。她火了大声说你爆发出来 统统爆发出来算数。他又萎了。有一次他在气头上问她能肯定孩子是他的吗?她抬 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她说她并没要他负责。他没有还手,只是说了好几个“好”字, 当时觉得有些力量,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的,如果是劝她见好就收,她显然没当回事 儿。她有她坚毅的理由。 他在她的坚毅面前妥协了,他刚刚给了她很大一笔钱,需要四处告贷才能凑齐 的一笔钱,比他小施恩惠让她得到的那笔款子还要多,他打到她的账上。他则和她 断绝干系,他说他不再找她了,他请她理解。他没有钱,像中国大多数家庭一样, 家庭的钱是夫人管的。他向朋友借的,心想以后再慢慢还上,有能力还上的。他想 着多少能让自己心安点地摆脱她。只是当天夜里他还是睡不安稳,就觉得有哪里不 对了,原本是想花钱减去一个包袱,现在反倒多出了个包袱,这不是个小数目啊。 他也像辛劳的孕妇在生产,1-1=2 了。可是孕妇还在那里,怀着他的儿子。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什么魔障让他稀里糊涂给出那么一 笔钱,而没得到任何实际的承诺。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想到这只是让自己少些 愧疚,不止如此,他甚至还爱着她。“我还爱着她,我还爱着她,”他被这个结论 吓倒了,“多么荒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