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是在葬礼上认识的,从一个飘荡着不安定的亡魂的葬礼上开始的,这不是 个好的兆头。 吃完饭他们父女俩在街上转了转,走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她被一个面具迷住了, 这是个面目狰狞的脸谱,好像是傩戏时跳神用的,他曾在乡下的祭祀活动中看见过。 面具描画得很精彩,色彩极其活跃,颇有摄人心魄的动感。老板娘恭维说难得小姑 娘这么年轻眼光就有独到之处了。回去的时候她拿着这个面具,牵着花荣的手,在 湿润的夜风中,这位父亲想到自己原本该是多么幸福啊。他的眼睛一下变得有些潮, 好像夜风中细细的雨丝撞进来了。他把女儿的面具拿过来盖在脸上,尽力张大嘴唇 天狗吃月亮般无声地呐喊一下。其实这是多余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李平比花兰大一岁,她们是小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她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取向。 周末在看完一部碟片之后她们蜷缩在沙发上喘息,大口大口地喝着汽水。李平好像 突然记起来了什么,她把汽水瓶放到茶几上,打个嗝,快活地说,前些日子看见她 爸爸了,和个女的在一起。暧昧,李平想了这么个词,她说那个女的在她爸爸脸上 摸了一把。说完咯咯地笑了,笑得直打嗝。 “在什么地方?” “脸上。”李平说。 “我是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你爸的车停在幼儿园门口,我认识这车,我怕你在里面,就朝里面看了看。 车马上开走了。” “好久的事啊?” “个把月吧。” 她想了想,看来颇费思量。“我爸爸的脸严肃吗?” “我不清楚,你可以想象。” “她也许不是摸他,而是扇的耳光,我知道那个女人,她像条癞皮狗一样缠着 我爸爸。”她又说,“他们是为工作上的事。” “你知道?” “上次在街上我骂了她一句她就推了我一把。她对女孩子都这样,想想该怎样 对我爸爸。我爸爸是老实人。” “也许你爸爸欺骗了她呢。” “他从不骗人。” “哪有不骗人的,别相信他们。” “他还好。”她不大肯定地说。 “那就是让她伤心了,你知道女人被搞伤心了有点可怕。” “我也是个女人,”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也希望她别让我伤心。” “你妈知道了吗?” “不知道。” “她知道了也会伤心的是吗?” “我妈为什么伤心,他们是为工作上的事。” “反正我看见她摸他了。” “那就是摸。”她有点心烦意乱地说。 “也许那个女人爱着你爸爸呢,”李平耸耸肩膀,“可怜的女人。” “那她就应该一切为他着想,为他好啊。” “你想她应该怎么对你爸爸好?” “麻烦大了,我知道。” “你猜他们在一起睡觉了吗?” “真恶心。”她说,“你真恶心。” “女人和男人有了那回事就复杂了,或许还会生出一个孩子,那就更复杂了,” 李平说,“孩子倒来得简单,名字就叫私生子。” “我爸爸离婚算了,他再和那个女人结婚。他缠不过她的。” “别想得那样严重。” “也许真的很严重,真的。” “他们真的有了孩子?有了小小的 baby ?”李平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小弟 弟了。” “没有的事。”她急急忙忙地说。她撒谎。其实那天她听见他们说到了小孩子, 就像当时她的脸一下红了一样,她的脸现在也红了。 “哈哈哈,你脸红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能确定什么。”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你爸妈是不是感情不太好?” “我不知道,你别老是问这问那了,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他们不相爱,离婚倒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他们离婚好了,我一个人过,我谁都不依靠,谁都不要,让我变为一个鬼魂 好了。”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都他妈的去死,统统去死。爸爸啊。”她含混 不清地说着,好像是同眼泪一道流出来的,最后只听到她一直念着“爸爸”,仿佛 汩汩而出的鲜血中进裂的气泡声。 李平有些后悔提出这件事,她很快安慰自己,反正她早知道了,哭出来了会好 受一些,哭吧哭吧。所以李平等她哭住了才安慰她不要哭。 “都怪我不好,”李平说,“我们别去管大人的事情,管不着,就是胡闹我们 也不能揍他们一顿,心里憋气,自个儿还得掉眼泪,”她继续说,“由他们去,别 太当回事儿,如果任何事情都往心里去,我真怕会想到杀死他们。” “你是说想杀死谁?”她吃惊地说。 “就是他们。”她努力想把自己说得凄惨些黑暗些,她愿意和她是共患难的小 姐妹,这样她们的感情就会更加真挚,更加靠近,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 真的伤心的。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如果我要杀死谁,也只会是那个女人,”她声音提高了些,“我也许真会这 么做。” “其实我们不能,我们没有力量。我们连只鸡都没有杀过,最好的办法是躲藏 起来,玩一个真正的迷藏,一直到长大,你不知道我好想长大。《阿甘》里跪在玉 米地里祈祷变成一只鸟儿的珍妮,那就是我。” “你好像比我还要伤心。” “我不伤心,你也不要伤心,你的家还是不错的。” “就要毁了,我感觉得到。” “闭上眼睛,别去想它。想也没用。” “不,不,”她急急忙忙地赌气似的说,接着不可理喻地加上一句,“我杀过 一只鸭子,没杀死,后来放在案板上,我把它的头剁掉了。”她想了想又说,“那 时我也没闭上眼睛。你知道鸭子代表着什么吗?” 李平吃惊地摇摇头。 “倭寇,鬼子,”她大声说,“侵略者。”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如果这话有那么点道理,应该是外科医生,要是再确切些 的话,其实就是屠夫。冷酷的庖丁一刀一刀切除着筋络血肉、青春梦想,最后只剩 下老年人酸腐难闻又难以言说的气息像菩萨或者上帝头上的光环一样环绕着。蔚为 壮观。对于一根点燃的导火索来说,时间显然……那显然不是时间,只是滴答滴答 的要人发疯的声音。花荣的耳朵里现在随时都会出现这种声音,像耳鸣,又像是幻 听。偶尔伴随着这声音的是面颊上的某两条肌肉不规则的跳动,就像是在奇怪地微 笑。那天他在办公室读到一则报道,短短的简报:新华社长沙7 月18日消息(记者 金兵)记者从湖南省远新市纪委证实:远新市远新县县委书记张衢国因涉嫌故意杀 人罪已被免职,并于15日晚被远新市公安局刑事拘留。据远新市纪委书记羊小明介 绍,张与一名女子有不正当关系,7 月13日晚双方发生争执后,张将对方打死。15 日晚8 时,张向远新市公安局自首,随即被免去职务,并被刑事拘留。目前此案正 在进一步调查了解中。 读的时候他就微笑了,当然,是奇怪的微笑。他并不想笑,一点都不想。他放 下报纸,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到卫生间打开龙头用双手掬水抹脸。他看着镜中的自 己,他想这是肌肉痉挛,是一种病。我也许只需要去看看医生,我没必要这么紧张, 这么严肃,没必要,来,笑一笑,笑一笑,茄子。他的肌肉又来了,他赶快止住笑 的努力,他把水浇到镜- 子上。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句名言:“真正的勇士只死 一次,懦夫却死千百次。”唉,在人的一生中,谁不会死上那么几次呢,所有的名 言都是大而无当的空话。在普通人的天空里要下雨,亲娘要嫁人也没什么。他悲哀 地看到,他不是勇士,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党的干部。事情越来越棘手 了。多年从政,他也有过力不从心心灰意冷的时候,但是他总会调节自己,把那一 点点雄心壮志又燃烧起来,很多时候他认为自己是灵活务实有手腕和魄力的领导。 在镇上独当一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走过来了,走得不错,他有理由继续走下去, 或者说走上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是有能力有决心为人民服务终生的,而且 愿意接受更大的挑战。他愿意。真诚地整个身体发自内心地愿意。但是他脸上的两 条肌肉跳动了,他心慌且痛。 他把这归结为命运,命运开始报复他了。时代不同了,女人大都是强硬的鹰派, 那些温顺的鸽子,传统的逆来顺受把一切归结为命运的中国女人已经没有了,至少 在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他曾经认为她是,他错了。他认命丁。他已经做出了很 大的努力和让步,他给了钱,还答应她一定会娶她:甚至有一次他跪下来赌咒发誓, 就像求婚一样,他只是要求她给他时间,先把那个孩子打掉,按说结婚之前不要孩 子也是有道理的。她却一定要这个孩子,她要的。她说她会和孩子等着他来求婚, 在这之前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有时候他安慰自己她是真的爱孩子,他甚至相 信她的话,幻想着她坚毅地独自带着孩子抚养他教育他,他提供足够保障他们母子 有尊严生活的金钱。她的确是坚毅的,这种事情都没让她流过一滴眼泪,这一点也 让他害怕,好像她还有好多犀利的武器没有动用似的,还用不着。更重要的是让他 自以为是地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吃晚餐时她就流泪了,那个时候他们还 不是十分熟悉,那个时候他们还在寻找温暖和慰藉,如今这个田地她却没掉过一滴 眼泪。他无法相信她,他不能相信她,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前程未来维系在一个 女人的信用上。他稍微冷静下来就压根不能接受自己的幻想,太幼稚太可笑了,最 好的结果是打掉孩子然后慢慢摆脱她,当然,这只是他的另一个幻想。他的头被这 些搞大了,显然,存在于妇人肚腹中的胎儿亦存在于他的头里。她说过她唯一做错 的是不该和他上床,她说话的口气在他听来不是自己错了勇于承担责任,而是提醒 他责任的存在,她果然接着说,错了要承担责任,反正她会承担,她不怕独自承担。 她说得又坚毅又悲怆,但是实质上她又是多么轻巧和不负责任啊,她压根没考虑考 虑他。 他从来没在性关系中得到真正的长久的快乐,他想一切从开始已经注定了,这 么多年来他已经付出代价了。在他结婚之前那个和他相好的长着清秀的瓜子脸和两 片柳叶眉的姑娘是温顺的,她是他的小鸽子,但是他把她抛弃了,把另一种可能的 生活抛弃了。在微微的醉意中,在第一夜的合欢床上,他觉察到自己并不像大家想 象的那样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成功者以为征服了什么,在朦朦胧 胧的烛影和横陈的肉体之中他突然清醒了,一片阴影从窗外遮盖过来,他想事实上 被征服的正是他自己,一个屈服的走了捷径的人。他甚至厌恶自己的姓名,花荣花 荣,以花为荣。那时候他是多么年轻啊。好多年过去了,他也满足这种日子,人生 不能要求得太多,他不多想那个鸽子般(而且在记忆里有对鸽子般洁白扑扇的乳房) 的姑娘,他想由于自己的愧疚心理才把她想象得那么好;事实上,他回忆起她的小 缺点小脾气都觉得可爱,他把这当作过于愧疚的表现。再说女人嘛,慢慢地都会变 的,慢慢地慢慢地都会变的。他还想那个被免去职务刑事拘留的县长是怎么变为一 个杀人犯的呢?他杀的女人怀孩子了吗?他曾经爱过她吗?他头痛吗?头痛医头, 脚痛医脚,应该有更好更直接的办法,尽管如此,他还是个勇士,他很快会得到真 正的永久的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