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才才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和老蔡一起喝的是那种土烧酒,酒劲特 别大。李才才其实不会喝酒的,但是他还是喝了,而且喝醉了。喝醉的李才才对没 有喝醉的老蔡说,老蔡,我怎么老想着哭。老蔡说,为什么老想着哭。李才才大着 舌头说,我以前卖的女人,命都不太好,我自己的命也不太好,被关了七年。你说, 我以后会不会下地狱?老蔡皱了皱眉说,说这些干什么呀,再说哪儿来的地狱可以 下呀。兄弟你放心了,咱们都上天堂。来,喝酒,多喝酒是可以上天堂的。 于是李才才又喝了一盅。李才才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盅了。李才才晕晕乎乎地 想要抱着那只背囊睡觉,这时候他看到了老蔡的那张油滚滚的脸。老蔡说,来,你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李才才就晕晕乎乎地跟着老蔡走出了家门,走出家 门的时候,他背着那只背囊。丝瓜脸色阴沉地盯着那只背囊看,老蔡也盯着背囊看, 老蔡说,你带着这背囊干吗,多不方便。李才才慢慢地笑了,说,带着其实挺方便 的。 老蔡就带着李才才走了。李才才就带着一个叫明芳的女人走了。老蔡把李才才 带进了一个闪着红光的地方,那些红光像一团团的红雾,直直地向李才才扑来。李 才才闻到了脂粉的香味,他揉揉眼睛,看到的仍然是红雾,但是这红雾里面,有了 那些雪白大腿的晃动。他被一双手牵着,进了一个小包间。小包间干净而温暖,小 包间里李才才想抱着那只坛子睡觉了。但是那个牵着他手的女人不让他睡,女人一 个人忙活和鼓捣着,女人让李才才觉得自己真的像极了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飘了起 来。后来,老蔡来叫李才才,老蔡说,该走了,总不成死在这儿吧。李才才跟着老 蔡走。老蔡从李才才的怀里掏出了那两千块钱,一张一张地往外数,付给了那个女 人。李才才很痛惜钱,他知道自己醉了,但是他却仍能清楚地记得老蔡一共付出去 三百块钱。李才才的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其实也不是为了钱而难过,他开始为两 个女人难过。他突然觉得,他把人家的骨头卖出去,好像仍然是在贩卖妇女一样。 这时候李才才有了一种预感,说不定自己还得再进去蹲上七年。 但是现在的李才才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的腿是软的,腿一软,走的路就一定 是歪的。一路上都是老蔡在扶着他,老蔡把他扶进门,扶上床,说,睡吧。李才才 就在转瞬之间睡着了。李才才在后半夜醒过来一次,他看到那只背囊就放在地上, 他突然感到了阴冷,想起了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那个叫明芳的女人一直都在哭。 还有王小毛,王小毛不会哭,但是却用阴冷的眼神看着他。王小毛走到他的面前说, 才才,你怎么可以把我的妈妈卖两次。 李才才一下子睡不着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去掘了三座墓。但是,后悔已经没用 了。李才才后来走出屋去。走到了院子里。他感到难过,他又听到了树叶飘落的声 音,而老蔡家的院子,是根本就没有树的。李才才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后半夜, 越来越冷了,他只好回到了房间,重新钻回被窝里。李才才迷糊了一会儿,又醒一 会儿,一直都没能睡好。李才才的眼皮又一阵阵地跳着,李才才想,说不定明天真 的要出事呢。 第二天老蔡领了李才才去一户人家。路上老蔡说,李才才,你的眼泡怎么这样 肿,是不是没睡好。李才才说是的,我睡不着。老蔡说,怎么会睡不着,我们这儿 这东西很好销的,明年清明节前,你再带一些过来。李才才说,我恐怕都回不去了, 村里人追到了车站,他们一定是想把我的皮剥下来。老蔡愣了一下,说你去偷这东 西,难道会给村里人知道。李才才凄惨地笑了,说,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可能 是他们发现少了三具尸骨,而又在我院子里发现了三个坑吧。我很后悔,我那么细 心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粗心呢。 老蔡不再说话了。老蔡是用自行车驮着李才才去的,那是邻近的一个村庄。很 快的,老蔡和李才才就到了那户人家家里。那户人家姓莫,户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 人,叫莫阿根。莫阿根从小没有爹娘,和弟弟相依为命。他和弟弟一起造成了两间 楼房,但是弟弟却被一根横梁砸中死了。这新房子,就全归了莫阿根。现在莫阿根 想为弟弟配一门阴婚,莫阿根说不配阴婚他就对不起弟弟。而他自己,也刚刚娶了 一个老婆。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一个有些胖墩墩的姑娘。李才才看到胖墩墩的 时候,就感到这个女人,长得真像麦枝。 在莫阿根家的院子里,李才才放下了背着的背囊。李才才把坛子拿了出来,放 在地上。李才才心里说,明芳,你就留在这儿吧。这时候李才才仿佛听到了遥远的 哭声。李才才心里又说,明芳你别哭好不好,你这样哭着,我也难过的。我也想哭 了。李才才看到莫阿根收下了坛子,他高兴地数着钞票,他把一千块钱数给了李才 才,说,这是你的了。谢谢你那么远把姑娘送过来。今天,我要和你们喝一盅,今 天我高兴,今天我弟弟结婚了,我当然高兴。弟弟,弟弟你笑一笑,哥为你讨上一 房老婆了。莫阿根说着说着。竟然眼圈红了,语调变成哽咽。老蔡说,你千万别哭, 是高兴事,你如果哭了,我们就不留下来吃饭了。我们回去吃。 莫阿根终于没有再哭。莫阿根说,那屋里坐,吃了饭再走吧。莫阿根家也是城 郊结合部,院子外就是大马路,四处都是正在建造的房子。莫阿根招呼李才才和老 蔡坐了下来,莫阿根又让老婆炒菜。老婆叫玉华。莫阿根说,华啊。他不叫她玉华。 叫她华啊。莫阿根说华啊,炒几个小菜吧。我今天要和这两位兄弟喝一盅呢。玉华 嗯了一声,很轻的一声,像蚊子的叫声。玉华开始忙碌,很快菜上来了,酒也上来 了,于是就喝酒。喝酒的时候,李才才从莫阿根嘴里知道了玉华是从江西来的,是 和老蔡老婆一起被卖到这儿的,所以老蔡才会认识了莫阿根。莫阿根说,奶奶的, 前几天吵得凶,我把她给绑了起来,扎扎实实地揍了一顿。她老是说家里有个一岁 的孩子。我说你孩子才一岁,跑出来干什么。她说是被人骗来打工的。我说我不管, 反正我付了钱,你就是我的。现在,听话多了。华啊,再来一盘炒番茄吧。 那个被称为华啊,而实际上叫玉华的女人,就一直在忙碌着炒菜。莫阿根和老 蔡也忙碌的,他们忙着干杯,好像不干杯就显不出他们的情谊了。李才才也干杯, 但是他喝得少,昨天喝醉了,他的头还在痛着呢。李才才灌多了啤酒以后,去了一 趟茅房,在茅房门口,他碰到了华啊。华啊看了看四周说,大哥,你救我。我一眼 就看出你是好人。我在老家真的有了小孩,我不能丢下小孩不管。你救我吧,你想 我怎么谢你就怎么谢你。你帮我叫公安行吗,我不离开这儿,我就活不长了,我肯 定活不长。 李才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李才才一言不发地进了茅房,然后又出来了,回 到屋子里继续和莫阿根、老蔡一起喝酒。李才才经过女人身边时,看到了女人目光 里的怨恨和失望。李才才落座后。像是酒兴大发的样子,他敬了莫阿根。又敬老蔡, 又是三个人一起干杯,说要“共同富裕”。莫阿根的舌头大了,他在叫,华啊,再 拿几瓶酒来,再弄个小菜上来。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三点多。三点多的时候,老蔡和莫阿根都趴在桌子上哼哼哈 哈地流口水,地上也已经吐了一地了。李才才看了两个男人一眼,缓慢地站起身来。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只坛子。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坛身,突然感到了 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悲凉。李才才说,明芳,我不留你在这儿了,我要把你带回去。 就是村里人剥了我的皮,我也要带你回去。他把坛子又装进了背囊里,背在身上。 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叫华啊而实际上叫玉华的女人。女人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的 包。李才才笑了一下,他牵起了老蔡的自行车,说,我送你到车站吧,你赶紧走。 他们两个,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 华啊点了一下头,她突然之间想哭,又怕哭出声来,所以她拼命地用手捂住嘴 巴,但是眼泪还是滚滚地落了下来。李才才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哭什么呢?人本 来就是苦的,有什么好哭。 华啊上了李才才的自行车。华啊坐在后座上,李才才瘦瘦的脚拼命蹬着自行车。 华啊问,你是干什么的?李才才想了想说,我以前是一个懒汉,后来贩卖妇女被判 了七年,现在又盗卖女人的尸骨为人配阴婚。我干的都是缺德事。华啊说,大哥你 真会说笑话,你叫做什么名字,我以后一定要和老公一起来谢你。李才才说,你千 万别,你还是拿那不谢我时的路费养好你的孩子吧。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不过这 次你放心,我不拐卖你。 一会儿,车站到了,李才才看到火车站的外墙正在整修。李才才就抬头看了一 会儿车站外墙脚手架上的工人。李才才想,以后不如去做个建筑工人,卖力气为生 吧。这样想着,李才才心里就又涌起了一阵悲凉。李才才想,怎么老是悲凉呢,怎 么老是悲凉呢。在这样的悲凉里,李才才为华啊买了火车票,李才才还送给华啊一 千块钱。华啊一下子就跪了下去,被李才才一把拉住了。李才才笑了,说,你傻不 傻,你想让很多人都看到你,你想让莫阿根把你追回去是不是。 李才才把华啊送上了火车。李才才自己也买了火车票,是一小时后的一趟车。 李才才想要回到村庄,再偷偷地把麦枝给带出来。李才才知道村里的人都在等着他 回去,准备集体剥他的皮。李才才把身子靠在了座椅上,感到异常的疲惫。他很想 睡一觉。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莫阿根,还看到了一群和莫阿根在一起的陌生人。他 们看到了李才才,李才才的心里轻轻叫了一下,完了,他想,完了。他把背囊背在 了身上,然后,他凄惨地对着莫阿根笑了一下。 莫阿根没有笑,莫阿根走到了他的面前,甩过去一个巴掌。李才才在听到清脆 的声音响过以后,感到自己的脸辣了一下。然后,莫阿根又在李才才肚子上踢了一 脚,李才才随即就在地上扭成一团麻花。许多人围了过来,他们看到有一个人对着 另一个人下毒手,但是这个人却不会还手。李才才的嘴角挂着血,他想,自己今天 肯定要像刚出狱时被地瓜土豆和玉米打一顿一样,好好地挨上一顿了。他艰难地站 直了身子,突然对着莫阿根笑了一下。他猛地推了莫阿根一把,莫阿根跌坐在地上。 莫阿根看到李才才跑了,李才才像一只瘦兔一样蹿出了简陋的候车室。和莫阿根一 起来的男人们,就一下子冲了出去,追赶着李才才。 这是一个,很黄昏的黄昏。李才才感到风是凉爽的,气候宜人。他被一帮人逼 到了火车站角的一块空地上。空地不远就是火车站正在翻新的外墙,李才才笑了一 下,李才才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老是笑。他先是看了一眼一步步逼近的而且越来越小 的包围圈,然后转过身去,开始攀爬脚手架。那伙人也赶到了,他们也开始攀爬脚 手架,他们一定要把这只瘦弱的兔子交给莫阿根。李才才人长得瘦,爬起来却快。 但是他是一个懒汉,懒汉的力气,一定是不会大的,所以很快李才才就感到累了。 李才才累了就停了下来,看下面正在往上爬的那些人。李才才想起了录像片里的镜 头,也是有许多人在爬着脚手架。像在蛛网上挂着的一群蜘蛛一样。莫阿根站在脚 手架的下面,他不往上爬,他让叫来的这批人往上爬。他一定是在等待着李才才回 到地面上。如果李才才回到地面上了,莫阿根一定会把李才才撕开,像撕一张旧报 纸一样撕得七零八落。 李才才最后没有让莫阿根撕开。李才才继续往上爬着,但是他已经爬不动了。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布满了乌云。一会儿,乌云掉了下来,乌云掉下来等于就 是雨掉下来了。雨点扑打在李才才的身上,雨点一会儿就让李才才的整个身子都湿 了。李才才再一次伸手握住脚手架的钢管时,手一滑,整个人就飘了起来。李才才 听到了风在尖叫。风为什么要尖叫? 李才才在下坠的过程中,一直计算着今天是几号。直到他听到一声巨响的时候, 他才算出今天是四月五号,清明了。李才才想,怪不得今天下雨了,清明时节,雨 就是特别多。李才才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轻了,像一片羽毛。李才才看到背囊 被摔得稀巴烂,坛子也碎了。坛子里的骨头撒了一地。李才才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 到了,眼眶也被摔烂了。李才才的另一只眼睛,看到了面前的许多骨头。那只骷髅 头刚好滚到他的眼前,他就轻声说,明芳,是你吗,我对不起你。 明芳没有理他。明芳只是以骨头的姿势陪伴在他的身边。许多混乱的脚步声响 了起来,许多脚在朝李才才的方向移动着。李才才看到莫阿根吓呆了,多么像一只 呆鸟呀。呆鸟,呆鸟。李才才在心里骂着莫阿根,他看到莫阿根醒过神来,跑掉了, 他就大笑起来。只不过他不能笑出声来,他的嘴巴被一大团的血糊住了,他的整个 身体,几乎就是被黏糊糊的液体包围着的。 雨越下越大了。李才才想到了麦枝,麦枝是不是在屋檐下等着他的归来。李才 才又想到了王小毛,王小毛是不是一次次地来到他的院门前敲门。李才才还想到了 地瓜土豆和玉米,他们一定是在无所事事的雨天,扳着脚趾头计算着李才才还他们 钱的日子。另外,李才才想到的,是山上。山上被他挖过的三座坟,尽管他盖上了 新泥,但是被雨一浇,会不会陷下去了一大块呢。这是令李才才担心的一件事。李 才才叹了一口气,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他看到周边的水积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大大 的水洼。他的身体,像要漂浮起来。而那些四散着的骨头,已经有一半埋在了水中, 另一半,正在等待着被水埋葬。在埋葬以前,累极了的李才才,悄悄地合上眼睛。 他又听到了树叶飘落下来的声音,一个长梦,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