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胡思乱想着,在厂门口等着我的二姐,可是二姐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就在 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女工告诉我说王敏不在这间厂里做了。她告诉了我 另外一间工厂的名字。 那间厂的规模看上去并不是很大,我找到的时候,厂里已上班了。我问了保安, 保安说厂里上班时管得很严,不让出来会客的,而且通往车间的楼梯是锁着的,这 样可以防止工人在上班时开小差。保安对我笑笑说你就慢慢等吧,不是我不想帮你, 实在是无能为力。保安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于是我就站在厂门口和保安聊起了天。 保安说他认识我二姐,说是刚进厂的。保安说这间厂的工资很低,加班很厉害。老 板是本地人,洗脚上田,没什么文化。保安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在松岗。我没有 说我在厂里当杂工,而是随口吹牛说在写字楼里做。保安问我能不能介绍人进厂, 他说他有个堂妹刚来广东,还没有找到工作。我说我们厂里加班很长。保安说没关 系。我说我们厂里生活很差,天天吃空心菜。保安说也没关系。我说我们厂里要押 三个月的工资,保安说那就算了。 这是一间小厂。生产,住宿,吃饭在一起。整个厂就是呈口字形的四幢楼,前 面一幢是写字楼,后面一幢是食堂。左面是车间,右边是宿舍。这样的工厂是属于 有着严重安全隐患的企业,是严令整改的对象。但这样的厂现在还是很多,当时更 多。 保安很能侃,我猜他最少读过高中。一问,果然。保安说他是高中毕业的,他 伸出腿来说,腿坏了,要不怎么会做保安呢。保安的腿得了一种怪病,突然就伸不 直了。多年后,我成为了一名记者,在珠三角的工厂里调查职业病的情况,我想起 了这个保安。我猜想他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怪病很可能就是苯中毒,因为当时保安告 诉我,他之前一直在箱包厂做工。箱包厂、鞋厂、丝印厂,这些都是苯中毒的高发 区。 我们又聊那道锁住的门。我记得,我们当时说起了多年前震惊全国的葵涌大火。 保安说那一年他刚出门打工,他就在葵涌。那次大火他是知道的。那真是惨不忍睹, 几十条人命啊!太惨了!要是当时车间门没有锁上,可能一个人都不会死。我们聊 着维权,聊《劳动法》。我说,现在的老板也变得狡猾了,他们有办法对付劳动局 的检查。在我打工的珠江织造,对付劳动局就很有一套。厂里给每个工人都做了两 个考勤卡,一个用来应付劳动局的检查,还有一个用来给我们计算工资。我们的工 资单也有两份,一份是真的,一份是假的。假工资单上的加班记录每个月不会超过 三十小时。我们进厂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次上岗培训,上岗培训的内容与工作无关, 而是一套对付劳动局的问答。比如问每天加班多少小时,标准答案是我们厂不怎么 加班,最晚不超过九点;问加班费怎么算,标准答案是加班费是平时工资的两倍… …这样的问题涉及到很多方面,把这些题背熟了,就可以正式上岗。 保安边和我聊天边注意着工厂的出口,又不时地抬头看时间。一下午就这样过 去了。保安过去按响了电铃,厂子里就响起了一片尖叫声。 保安去帮我叫二姐。他站在工厂中央大声喊:王敏,你弟弟找你。 过了一会,我就看见二姐像一片秋叶一样飘向了厂门口。我和二姐隔着工厂的 铁栅门说着话,二姐问我怎么找到这里的。又问我吃了饭没有,又问了我在厂里情 况。我也问二姐的情况。 下班的时间是短暂的,我们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保安就摁响了上班的第一遍 铃声。我看见二姐的眼里闪耀着泪花,我和二姐很久没有见面了,我真想和二姐多 说一些话。二姐从铁栅栏里面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二姐摸着我的手说,弟。好 好做。努力。上进。不要得罪人。下班后不要在外面跑,外面不安全。二姐说,我 们兄妹几个,你是最聪明的,姐相信你会有出息的。我点点头。这时保安摁响了第 二遍上班铃。二姐眼里的泪就滚了出来。二姐松开了我的手说,姐要上班了,你回 厂里去吧,一路上小心点。二姐说着转身跑进了车间。我的泪水也控制不住地往下 淌。和保安道了别,回到厂里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那间厂。当我再一次去探望二姐时,二姐又离厂了。听 说去了宝台厂,我找到宝台厂,厂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找到我二姐。我和二姐失去 了联系。人海茫茫的珠三角,我无法找到她。后来我离开了南方去了武汉,一九九 八年又去了佛山,直到二○○○年,我再次来到深圳宝安,在一家打工期刊当起了 编辑,二姐偶然地买回了那本杂志,在上面看到了她弟弟的照片和名字,于是拨通 了编辑部的电话。我再一次见到了二姐,其时,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整整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