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又重新浸泡在酸腐的空气里。我那睡得像死狗一样的睡姿也留在了丰雨顺风 雨飘摇的破楼里。我的继母马丽又开始在她的嘴上涂上鲜艳的口红,开始大包小包 地往家里提东西,然后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尖声呼喊玉儿一趟趟地上楼给她评判哪 一件好看。喊完了玉儿喊张妈,喊了张妈喊做饭的老路。她开始穿着崭新的衣服整 天坐在客厅里。我的父亲尽管回来了,但很少到她的房间里去,客厅是这座楼里最 佳的观察点,抬起头可以看见三层楼的任何一个房间。她坐在那里,拿捏着她的声 带把话说得跟港台片里的小姑娘一样。玉儿悄声对我说,你继母马丽跟换了个人似 的,温柔多了,和善多了。我笑着哦了一声,可怜虫。玉儿睁大眼看着我问,你说 她可怜?我说,是的,你可不要把自己变成她。玉儿说,我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傻 子。我说,奴隶比傻子还可怜。玉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看着远处的破楼。我想 告诉她丰雨顺现在就不是奴隶。可已经三天了,丰雨顺对我枕头下的两千元钱并没 有半点回应。 我盼望着丰雨顺能够给玉儿打来电话,盼望着。很久以来,我的脑海里第一次 有了盼望这个概念。我对自己说,他不是那种人,他会来电话的。一天又一天。十 天过去了。我渐渐地懊恼起来,恨自己为什么非要想法子去破坏丰雨顺的形象。我 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难道是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快乐?不相信他的品质在金钱 里的硬度?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无法安眠。虽然家里面没有了父亲的吼叫没有了继 母马丽的咒骂,我依然无法睡得像条死狗一样。 这天我正和玉儿说话的时候,我的继母马丽敲响了我的门,她一手扶着门把手 一手指着玉儿说,驴儿,电话,客厅。玉儿看了我一眼不相信地说,我的电话?我 继母马丽把她鸡血红的嘴唇撇了一下说,男的。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我想到了丰 雨顺。玉儿出去接电话,我的继母马丽侧了侧身让过玉儿,她花花绿绿的躯体依旧 站在门口,把眼睛在我的床上和沙发上扫来扫去。我知道她龌龊的眼睛在寻找不利 于我不利于玉儿的证据。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说,马丽你老了,老得都变形 了,变得跟母夜叉一样。马丽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你恨 我,你也不用这么挖苦我,我老不老跟你没关系,你再这么没有礼貌看我不告诉你 父亲,打断你的腿。马丽说完,砰的一声把我的门摔上。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正面 顶撞我的继母。看着她伪装起来的风平浪静的脸重新破碎,我蹬了蹬她幻想着要打 断的腿。 不一会儿,玉儿进来掩好门低声说,是你那个破楼里的朋友,嗓门那么大,还 问是不是银行,你怎么把家里电话留给他了?老板从不允许我们把家里电话告诉外 人的。当然了,你不一样,你是少爷。我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告诉我他说什么? 玉儿的脸红了一下说,我是为你好,当然也是为我自己,还不知道你继母马丽会怎 么编排我呢,你听她那口气,驴儿,电话,客厅,男的……玉儿看我用死鱼一样的 眼睛盯着她,知道我不耐烦了,赶紧打住说,他说你有两千块钱忘在枕头底下了, 昨天晚上下雨,他怕雨打湿你的床才发现的,问我你的地址,我说具体地址我也说 不清楚,我明天过去拿。我的心怦怦怦地跳跃起来,我对着玉儿笑起来。玉儿莫名 其妙地看着我说,你笑什么,我认真地说,你应该离开这里,不要再当保姆,找份 正当的工作,找个像丰雨顺那样的人。玉儿撇撇嘴说,他那样的,给我我也不要, 跟着他会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从我成为丰雨顺的邻居,因为和玉儿有了一个共同 的秘密,我把玉儿几乎当成了可以说话的朋友,我以为玉儿是有救的。我挥挥手, 赶走玉儿。这一夜,我只醒来过一次,我把那个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 柱形枕头塞在脖子底下,不多一会儿就又睡过去。 我父亲突然告诉我说,已经为我办好了去澳大利亚留学的手续,一个月以后动 身。还说,我走以后,就把玉儿辞掉。你不在家里就用不着她了。我看着我父亲探 究的眼神说,辞掉好,早该辞掉了。我父亲眯了下眼睛,我知道他在研究我的心思。 见我冷冷地盯着他,我父亲犹豫了一下说,不要怪爸爸,爸爸是为你好,她配不上 你,她只是一个打工的,人倒是比较机灵,长得也还可以,可她配不上你,配不上 我们家,我从不反对你有性生活,但恋爱娶妻生子就要慎重了。我用死鱼一样的眼 睛盯着我父亲,狠狠地盯着。我父亲说,你不说话是对爸爸有成见?我哼了一声, 说你辞掉她是对她的拯救,她人还不太坏,不过再在咱们家呆下去就会保不准了。 我父亲说,你这孩子怎么最近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个月转眼就会过去,想一想就要离开的城市,除了丰雨顺我竟然找不出任何 一个别的理由来留恋。尽管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有三个姨妈,两个舅舅,一个叔叔, 一个大爷,三个姑姑,一大堆堂兄弟表姊妹。我又回到了那座破楼。丰雨顺正和几 个人往楼上抬一张双人床。丰雨顺看见我,在裤腰上擦了擦手,然后使劲攥着我的 手摇晃着:这么巧,我还琢磨着再给你表姐打电话呢,我下星期天结婚,你一定来! 我说,好,一定来,你告诉我在哪家酒店,到时我直接去。丰雨顺嘿嘿一笑说,我 已经说服你嫂子不搞那些花花样子,就在这里,几个朋友乐呵乐呵就行了。跟家里 就说在城里结了,跟她家里就说,回我们家结了。我由衷地说,嫂子真好。丰雨顺 笑着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不好我怎么会追求她。好像那唇上沾了蜂蜜一样。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叫上玉儿去帮丰雨顺迎接新娘。我从父亲的公司里要了辆 白色的皇冠,还订做了一个大花篮。丰雨顺围着那个巨大的花篮转了好几圈,然后 紧紧地拥抱我说,大宝,有你的这个礼物,我和你嫂子的婚礼就完美无缺了。你嫂 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把她迎娶进门。我说,这不算什么,只要 你快乐就行,我表姐还开来了车,白色的,代表白头到老。丰雨顺跟我到楼下看着 玉儿开来的车说,车就算了,朋友们已经接她去了,不远,就在山后面她宿舍里。 我和玉儿顺着丰雨顺的手指看去,只见七八个人走上坡来。其中一个人,做了个暂 停的姿势,一行人便站住了。那个人又朝着丰雨顺做了个手势。丰雨顺急忙回身招 呼在楼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扛着两根竹竿,竹竿上面缠满了鞭炮。他们一起跑去。 我和玉儿也跟着跑起来。到了坡上,丰雨顺跑到他的新娘面前。那个朋友说,不着 急,不着急,站好了。丰雨顺乖乖地往回退了一步,站好。那表情特别像我们小时 候上台给领导献红领巾。朋友说,丰雨顺,安文文,天地作证。 我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看着用自己的脊背迎娶新娘的丰雨顺,看着趴在丈夫 脊背上的安文文,我的眼里突然湿润了。玉儿见我落在后面,停下来等我。我对玉 儿说,看见了么,这才是爱情,多么感动人,你应该找一个丰雨顺这样的。玉儿把 目光望向破楼说,贫穷就像一只耗子,它会把爱情咬碎的,把生活咬碎,谁知道他 们的爱情在贫穷里能存活多久?我愤怒地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玉儿的乌鸦嘴。玉 儿见我生气了,忙说,我没有半点诅咒的意思,贫穷真的很可怕。我的眼珠子感到 了秋的凉意,泪干了。 我继母马丽和我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这是个看起来好像很温馨的场面。 我继母马丽对着我露出了虚伪的笑容,恶毒,得意。昨天玉儿告诉我,她曾听见我 继母马丽在电话里对人说,我才不管他呢,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反正也从来没把 我当母亲看,我也用不着尽那个义务,我喜欢看他慢慢地颓废下去,变成一个废物。 玉儿说,你出国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给你继母马丽看看。我父亲说,马上就要出 国了,该找些资料看看,了解了解,就你这个样子,我真担心你到了澳大利亚连饭 也吃不到嘴里。我继母马丽说,叫我说干吗又费钱又找罪受,孩子就是在家里最好。 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我父亲也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我父亲说,你回 房去,我要和孩子说几句话。我继母马丽夸张地晃动着屁股上楼去了。我父亲说, 干什么去了?我说,帮一个朋友结婚了。我父亲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泽说,噢,你 哪一个朋友,我认识么?我用讽刺的口吻说,你不认识,他是一个穷人,和你的地 位差得太远,是用自己的背把老婆娶回家的人。我父亲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又坐下说, 我和你母亲当年也和他们差不多。那时候,你大舅用推车推着你母亲,你母亲穿着 花棉袄坐在棉被上,车子的另一边放了一块大石头压着。唉,转眼你都二十岁了。 我父亲拍着沙发扶手,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我看着我的父亲,我的心在鄙视他, 我在心里说,你还有脸提我母亲,你背叛了她!你害死了她!我父亲收回目光看着 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你母亲的事恨我,我知道这件事情给你造成了伤害,所以 我一直在努力补偿。我的眼睛里又有了泪水,我忍住眼泪,突然决定告诉他他把我 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说,你知道么,我每天都生活在厌倦之 中,你不是总担心我恋爱么?我告诉你吧,我永远不会爱上别人,我的脑子里永远 存在着你和马丽那一幕,我痛恨这样的事情!我是个废人,你和我继母把我变成了 废人! 我第一次看见了我父亲发抖了!他骄傲的总被虚荣的女人们惦记着的嘴唇抖动 着,眼睛绝望而惊讶地看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条骄傲的濒死的鱼。他半天 才回过神来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那时只有七岁,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抱 住自己的脑袋,他肥胖的十个指头在染过的稀稀拉拉的头发中痉挛着。 就要走了。我的心飘飘忽忽的,人也飘飘忽忽的,总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我决 定再到母亲的坟墓和丰雨顺的破楼去看看。我先去看了看我母亲。我从母亲的坟上 抓了一把土装在小瓶子里。我去找丰雨顺,丰雨顺和安文文都不在,我从门缝里看 见他洁白的床单,床上方的墙壁上挂满了成束的干玫瑰。我父亲在我离开家门的时 候说,大宝,你相信爸爸是爱你的,爸爸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到了国外经常给我 打电话,有什么要求就说。我指着丰雨顺的破楼说,不许改变它。为什么?我父亲 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是我朋友的家,你不能赶走他。我父亲皱了下眉毛,艰涩地 蠕动了一下包裹在肥肉里的喉结,像一个扁桃体脓肿的人咽一口唾沫。做完这些动 作,我父亲说,好,爸爸答应你,爸爸不惜破坏一个大的发展计划。我继母马丽用 嫉妒的眼睛看着我。这一刻,我感觉她的眼珠子上长满了锋利的铁钉,让每一个从 上面经过的人都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