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儿来看我。她告诉我她在一家超市里当收银员。她说,工资低得可怜,还没 有在你家的三分之一呢。我问她嫁人了么?玉儿说,我才不相信贫穷的爱情能长久 呢,我的工资几乎全花在穿戴上了,我现在真正感觉到自己就像超市里的商品一样, 等待着被人家选中,买走。我说,咱们去看丰雨顺吧,他和安文文过得挺好的。玉 儿说,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帮我介绍份好的工作,去看你给自己画的大太阳就免了 吧。我刻薄地说,你说的那种好工作我上哪去找了给你,马丽死了,你当我继母好 了。玉儿赌气地说,我可受不了你天天用死鱼眼看我!我笑起来说,玉儿,你离开 我家之后变得可爱了。玉儿瞪了眼问我,讽刺我的吧?我说,不是,你开始说真话 了,不再叫我少爷了。玉儿抿嘴笑笑说,我知道你原来特讨厌我,从没叫过我的名 字,张口就哎,哎。 我们和丰雨顺一起坐在酒店里。丰雨顺有些忐忑不安地张望着说,这么高档的 地方,肯定很贵的,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玉儿说,丰大哥你今天就拣了贵的点, 他有钱,有的是钱,我们不宰他宰谁?他怎会有钱?还没工作呢,就是有钱也不能 乱花,对吗? 我们三个人全愣住了。丰雨顺摸着脸上的唾沫说,你怎么胡乱骂人,你认错人 了吧?呸,认错人了?丰雨顺,你就是化成骨灰我也认得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女人嘴里骂着,双手已经挥舞着朝丰雨顺的脸上抓来。几个服务生跑过来拉住女人 拖了出去。玉儿喘着粗气说,真是泼妇。看着酒店外面被人群簇拥着离去的女人, 玉儿说,丰大哥,你怎么能受这种侮辱?丰雨顺用餐巾纸擦着脸说,不提了,不提 了,也没什么,她心里有气,让她出出气吧。玉儿开起玩笑来,丰大哥,你这么宽 容,她不会是你的旧情人吧?丰雨顺嘿嘿干笑两声,摇了摇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 现了一幅肮脏的画面,丰雨顺和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赤身裸体,安文文抱着她的 儿子在破楼里等待着,两个人的眼睛里散射着冷冷的光。我的心突突突地往下沉去。 一块掉人湖中的小石子,没有下落的快感,最后陷在湖底的淤泥里,厌恶而窒息。 玉儿坚持要丰雨顺讲讲他和女人的过节儿。丰雨顺说,行,换个地方再说,说 说我心里也痛快些。我觉得丰雨顺可能是在找时间编故事。我说,已经来了,就这 里了。丰雨顺说,那好就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刚才那人是我原来厂长的老婆, 这么说该有四五年了,那时饲料厂——就我住的那地儿,效益很好,电视上也经常 有我们厂的饲料广告,那时我们每个人不仅能发全工资,每个月还会有一千多元的 奖金。但是,有一次我的一个亲戚说,你们厂生产的饲料,猪吃了猪胖,人吃了人 胖,不几个月就溜圆溜圆的,天天呼呼大睡。我仔细问他,怎么还人吃了人胖呢? 他说,他们村里一个孤寡老太太,偷他们村里饲料代销点的猪饲料吃,一开始,大 家都不知道,就只觉得那老太太天天倚着墙根睡大觉,呼呼地打呼噜,叫都叫不醒。 不多日子,老太太就白胖白胖的,大家都说老太太吃仙丹了,返老还童了。后来, 老太太开始哭天嚎地地说腿疼,疼得黄豆大的汗珠子流得哗哗的,到医院里,医生 说,股骨头坏死了,问老太太最近吃啥了,老太太说吃代销点的猪饲料了,那老太 太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整天在地上爬,满屋子都是屎尿。我一听就傻眼了。从听 说这事,我的眼前就老是晃动着一个老人在地上爬的形象。我就找我一个在医院工 作的同学问,人吃猪饲料怎么会吃出腿疼来,会吃得股骨头坏死?不问不知道,听 内行人一说,我真是觉得毛骨悚然。我同学说那是因为饲料中添加了大量的激素安 眠药什么的,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吃了都会睡大觉会肥胖,激素容易使骨头里的钙流 失,就是缺钙,骨头松了,股骨头就坏死了。你们想想啊,这不是害人么?他们还 在饲料里添加很多抗生素,为了不使动物生病,但人要是长期吃这种饲料喂养的动 物,就会对抗生素产生耐药,生病的时候打抗生素不管用了,他说,这非常可怕, 在美国买抗生素比买枪支都难,因为美国人已经认识到枪支不能使一个民族灭亡, 而乱用抗生素就会使一个民族灭亡的!真来了大的灾难,没有有效的药品,全民族 就没得救了!丰雨顺咽口唾沫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说话。我先把我们厂的 饲料拿出去化验,证实里面的确含有大量的激素安眠药和抗生素。我去找我们厂长, 没有任何作用,最后,我就把他们告了,技术监督局来查封了,检察院的也来了, 查出厂长贪污五十多万,判了十年。那女人就是厂长他老婆,不光她恨我,还有很 多人恨我。玉儿说,你后悔了?丰雨顺说,不后悔,就是老觉得应该把厂子再建起 来,让那些下岗的同事们再回来上班,我每见到他们,听到他们过得很困难,我的 心里就难受,总觉得自己亏欠着人家。玉儿说,丰大哥你真高尚。丰雨顺说,高尚 谈不上,只能说还算有点良心和社会责任心的。 我虚弱地看着丰雨顺,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只是想把丰雨顺请到我们家里, 让他给我父亲讲讲这个故事。我想,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丰雨顺。这个想法令我激 动不安。我想最可行的就是让我父亲买下饲料厂后建一个新的工厂,把丰雨顺原来 的同事都请回来。我期待着我父亲有好的心情。这是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这种渴望 那么强烈,可是,我的父亲脸上一直阴云密布。张妈说,我的父亲心情不好,前几 天有人上门来闹了,好像是工厂里死了人。 我不敢去破楼看丰雨顺和安文文。我开始心绪不宁地等待我父亲回家。我坐在 客厅的沙发上,像我的继母马丽一样望眼欲穿,然后,看着我父亲的眉眼,猜测他 心情的阴晴指数,等待着一个可以去破楼看丰雨顺的理由,等待着看见丰雨顺在我 面前重新出现时那像水一样荡漾的快乐。 夜里我听见了父亲的呼噜声。我母亲说我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打很响的呼噜。 母亲说那样的时候,才能跟爸爸要零花钱。我起了个大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 父亲。张妈看见我笑着说,今天是惊蛰。我说,是吗?张妈慈爱地说,对呀,你整 天都在睡觉,就跟冬天里的蛇差不多,春天了,人该有精神气了。我笑笑说,你说 话的口气很像我外婆。张妈说,你要是我外孙,我就拿苕帚疙瘩打你屁股。张妈停 下手里的抹布看着我说,看来外国的水土不养人,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和精神好多 了。我笑着想起澳大利亚那美丽如画的城市。 我给我父亲盛好饭,把筷子递给他。我父亲惊讶地看着我笑了起来:嗨,嗨, 嗨,张妈,你看我儿子知道给我盛饭了。张妈笑着说,蛇睡醒了,今天是惊蛰。我 问父亲,工人的事了结了么?父亲的眼睛放起光来,嗨,小子,还知道关心工厂了, 好好好,这样爸爸就更有干劲了,了了,无非就是想多要点钱。我说,人家儿子死 了,很难过的,给补偿也是应该的,如果我死了,你不也会跟人家多要钱的么。我 父亲说,不许胡说八道,善良是好的,但是不能用到做生意上,会误事的,以后跟 着爸爸多学点。我说,前面那座楼你买下来了么?父亲说,买了,连它前面的那片 地,我打算把它开发成别墅区,用不了多久东面就会修沿湖大道,到时候这一片的 地皮就会疯涨,爸爸的眼光总比别人看得深远。我说,我觉得不如把它建成工厂, 建别墅效益是一次性的,工厂的效益是源源不断的,再把它原来下岗的职工请回来, 很多人就会赞美你。我父亲看着我频频点头:有一定的道理,可以考虑。 我的心飞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