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多前,连加峰出西藏,经成都东飞,回家休假过年,专程跑到省城办事, 特地打电话找易广主任,请求一见。 易广在省政府办公厅,职务是副主任。别看姓易,想见他不容易。这人身份比 较特殊,不是一般的主任,办公室日常事务他基本不管,因为他只是挂个名,方便 工作而已。易主任是所谓的“大秘”,大秘书,跟省长工作,省长出门,身后必跟 着他。这人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总是藏在电视镜头照不到的地方,到哪里都不 张扬。但是谁都知道这人不得了,年纪不大,水平不低,能出点子,会写文章,很 得领导信任,省长面前说得上话。 连加峰怎么会认识如此了得一位易主任?这有机缘。有一回省长率团出访国外, 易广没有随团,抽空下基层调研,带着几位处长来到连加峰家乡这个市。当时连加 峰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职别也是副主任,奉命参与接待易主任一行,安排他们在 本市的活动。此前连加峰跟易广没接触过,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易广一行到来那 天,在宾馆会见厅他们握了手,那时就有感觉,易广的手掌很软,握手的方式很随 意,走走形式,不动声色不用力。对连加峰没多注意。这也难怪,大主任下基层, 到哪里都主要领导亲自陪同,连加峰这种小主任也就张罗布置做点杂事。 调研最后一日,傍晚时客人一行从市郊高新技术开发区参观毕,回市宾馆吃饭。 席间,连加峰跑进跑出,安排晚间一场座谈会一应事项。易广忽然指着他说:“小 连别忙了,吃饭,完了再说。” 连加峰说谢谢领导关心,没忙什么,几件事交代一下,没耽误吃饭。 易广忽然注意起连加峰却有原因。他当着本市几位领导的面开连加峰的玩笑, 问连加峰的调研成果是不是写成文章了?能不能给他“拜读”?一定挺有意思。 “听说你在研究太监?” 连加峰不禁发窘,连说不好意思,不敢欺骗领导,哪有那水平,就是开开玩笑。 易广提起的这件事确实纯属玩笑。那些天连加峰跟省里来的几位处长总在一块, 彼此熟了,相处得不错,难免开开玩笑。处长们说这次调研亏了连主任,安排得细 心周到,真不错,劳苦功高。连加峰说哪里呀,本职工作,办公室的干活,应当的。 处长们说连主任年纪轻轻,已经是资深主任,办公室的干活这么多年,应当体会不 少,来一点交流交流。连加峰就开玩笑,说他有一个调研成果,就是研究自己使用 频率最高的语汇,发现就一巴掌,五个,即“是是是,对对对,听到了,好的,明 白”。他觉得,除了生殖器尚全,没给阉掉,可供每周使用一到两次外,他跟古装 清宫电视连续剧里那些一口一个“喳”的太监挺像,都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 都要千方百计做好服务,努力让领导满意。但是区别也不小,当年皇上与外界联系 得通过太监,现在用不着了,因为已经发明了电话和热线,外边的人可以用各种方 式直接找领导,想糊弄领导或“挟领导以令诸侯”多有不易。所以比起来自己实不 如人家太监。 不知是哪个处长把连加峰这番笑谈传播到易广那里,居然引得大主任注意。易 广不光拿它在饭桌上开玩笑,饭后还要连加峰别急着去办事,要“继续谈谈你的调 研成果”。小连主任哪里敢跑,只能“是是是,对对对”。 其实他心里有数。这些天日程挺满,晚间还有一个座谈会要开,易广有些疲倦, 饭后这段时间他一定想稍微放松一下。这时当然不能又是什么太监生殖器胡七八扯, 连加峰想到了一个主意:他陪易广散步,就在宾馆的大院里,却不走灯火明亮的通 常漫步路线,带易广抄小路穿过后院一片林子,一直“深入”到苗圃,到那里“继 续调研”。那儿有一个大棚。是宾馆花匠的工作场所,丢着各式园艺工具,还有各 种培植中的花木。现场很乱,但是易广很高兴,说原来还有这么个去处,真是柳暗 花明。 易广在花圃里跟花匠聊天,交流花木培植经验,特别讲到了种兰花,原来他有 此雅兴。谈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座谈会时间快到了才离开,还余兴未尽。当晚连加 峰立刻安排,调用了花圃里最好的两盆兰花,让宾馆准备一辆工具车,于第二天一 早启程往省城,要求花匠亲自护送,保证花木途中完好,直接送到易主任家里。 他谁都没说,包括易广。第二天易主任一行结束调研,离开本市返回省城。 几个月后易广再次来到本市,是随省长来的。连加峰在宾馆再见易广。易主任 还那样,不动声色伸出右手让连加峰握。但是这回感觉不一样了:大主任用了力气, 不像上回初见时那般绵软。 “小连都好吧?”他问。 “谢谢领导关心,挺好的。”连加峰说。 没多说,彼此心照不宣。 后来他们时有联系,主要通过电话。连加峰不时主动联系大主任,谨致诚挚问 候,问一问有何交代。大主任忙的话,两句话了了,大主任不忙且有兴致,就多聊 两句,谈一谈基层情况,讲一点领导感兴趣的,帮助领导掌握情况,也加深对自己 的了解。一来二去熟了,易广偶尔也会问一些情况,或者交代一些小事情,连加峰 都办得很清楚。他从不给大主任找麻烦,直到关键时刻。 两年前,连加峰所在的市接到任务,要挑选数名干部到西藏工作,下到对口支 援的县任职。按规定本批援藏干部在藏工作时间为三年,到期返回本市。连加峰报 了名,要求到西藏去。他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比其他人有利,经过努力,市 里这关过了,同意上报省里,但是列为第二人选,因为进藏干部挑选要过体检关, 他在体检时被查出一些小毛病,只能屈居第二。这时连加峰给易广打了电话,请求 关心。 “去任什么?县委副书记?”易广说,“平级,没提拔嘛。” 连加峰说他没想提拔,他就是想去西藏。 “为什么呢?”易广问。 连加峰说办公室干久了,想改变一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留在这里就不能改变,不能做实事吗?” 连加峰说领导说得不错,只要想办事,在哪都一样。但是自己确实想去西藏。 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就是一门心思特别想去。他是考虑了很久,才下 决心给易主任打这个电话的。 “给领导添麻烦了。”他说,“要不是非常渴望,真不好意思找您。” 易广笑了,说小连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响应号召报名到艰苦的地方去工作, 又不是伸手要名要利要官要提拔,这有什么不对的?关键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得准 备吃苦,高原环境会比想象的还严峻,工作开展难度会比想象的还大,自己的小家 庭也会碰到一些突出问题。不要一时冲动。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他问,“或者最近又有新的‘调研成果’了?” 连加峰忙说没有,工作顺利,一切正常,领导们很关心,单位里很协调。夫妻 关系良好,家庭稳定,并无麻烦。自从那次被易主任逮住之后,他小心多了,不敢 胡乱调研,再开“不如太监”那类不得体的玩笑。没什么问题的。 易广笑,说行了就这样吧。 结果连加峰胜出,心愿得遂。易主任帮了忙。 连加峰到西藏之后还那样,隔一段时间给易广打一次电话,遥致雪域高原的问 候。领导对小连很关心,总是询问身体如何,流鼻血没有?头晕吗?吸氧不?血压 和心跳怎样?连加峰说海边的人忽然到高海拔地区工作生活,高原反应免不了的, 适应了就好,感谢领导,他没问题。 那年年底,连加峰去了北京,意外地与易广相逢于首都。连加峰不是自己一人 到北京,是跟着自治区和地区、县里一批人去,找国家几个主管部门办事。其中一 个晚上,他到本省驻京办找人,在那里听说易主任来了,省长到京开会,主任随同 处理公务,就住在驻京办的宾馆里,已经来了两天,明天一早动身还省。连加峰赶 紧去敲易广房间的门,就这么见了面。 易广很高兴,问连加峰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到北京做什么?连加峰赶紧汇报, 说是来争取一个项目,拟修一条公路。他那个县地跨雅鲁藏布江两岸,南岸交通尚 好,北岸很差,制约了经济社会发展。当地群众多年来盼望修一条北线公路,因条 件艰巨难度大投资大,一直未能上马。连加峰到任后负责此事,经各方努力,已经 有所进展。 易广问:“办得顺利吗?” 连加峰说遇到一些具体问题,他们正在想办法。 “需要的话你再找我吧。”易广听了情况,发了句话。 所谓好事多磨,那一回连加峰在北京,事情办得并不顺。他一直记着易广留的 那句话。易主任认识的人多,能这样发话,肯定有途径可以帮他。类似事情当然最 好是自己想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人家大主任找麻烦,连加峰很清楚。后来看 看确实没辙了,连加峰硬着头皮,最终还是找到了易广那里。就在这年年底,他从 西藏返回家乡休假过年的期间。 年前他去了省城,事前给易广打电话简要汇报情况,请求一见。时逢年关,省 长极忙,易主任当然闲不下来。他对连加峰确实不错,听罢情况也没多说:“你来。” 连加峰在省城等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机会来了,易广吩咐一位处长打电话,要 连加峰当晚五点准时到绿州国宾馆主楼。连加峰是办公室出身的,知道那地方不太 寻常,他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独自守候于国宾馆的会客厅里。半小时后来 了一位处长,就是打电话约连加峰的那位,连加峰这才得知当晚省长在这里宴请重 要客人,易主任陪同,他安排宴会开始前的一小段时间见连加峰谈事情。连加峰不 禁纳闷,易广如此安排很特别,就不能另找个不太敏感的场合见面吗?半小时后易 广到达,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连加峰这才明白其中究竟。 这位女子就是陈戈,当晚省长的贵客之一。陈戈穿武警制服,少校军衔,身份 为省武警总队的参谋。她三十上下,中等个,挺漂亮,加上军服挺括,气质格外特 别。 “路上跟小陈提到你的情况了。”易广给两人做了介绍,指着陈戈对连加峰说, “我到里边看看安排情况,你们先聊。” 连加峰明白了。他站起身立正,向年轻的女少校敬礼,迅速从包里抽出一条哈 达,甩开,两手平端捧到陈戈面前,毕恭毕敬挂在她脖子上。 “扎西德勒。”他说。 陈戈很平静,说你叫什么?连加峰?听易主任说了,好像进藏没多久?一去就 练上了?不容易,这套动作挺熟练的。 连加峰说:“谢谢领导表扬。” “哪的话啊。” 陈戈参谋一口京腔,声音很好听,说话看似随意,却居高临下,语中略带讥讽。 毕竟是初次见面,加上是易广牵的线,她也没太“表扬”连加峰,直截了当就进入 主题:“你们那条路怎么啦?” 连加峰给了她一份材料,是有关项目的介绍,她当即把材料退还给他。 “这些事情我搞不清楚。”她说,“我给你一个电话吧。” 她用会客厅茶几上的铅笔,撕了张名片大的记事纸,给连加峰留了个电话。是 一个号码加一个人名,人名是祝景山。她说,她会先打个电话交代,连加峰可以在 节后到北京尸趟,直接跟这位祝景山联系,具体事情他们去谈就行了。 连加峰指着记事纸上的名字说:“请示一下:这位领导怎么称呼?” “叫他祝局长吧,都这么叫。”她说。 “陈领导的电话也给一个?” “别这么叫。” 她倒没多说,顺手又写下一个号码。连加峰知道差不多了,见好可收。他在省 长到来之前离开比较合适。他起身告辞,半开玩笑地又把手掌放到额前:“谢谢, 敬礼!” 陈戈摆手:“算了吧,一看就没当过兵。少先队员行队礼吗?看了别扭。” 连加峰笑,说以前还真没试过,今天算是急中生智,抄袭少先队员。回头一定 赶紧练,保证下一次动作标准,跟献哈达似的。陈戈不觉也笑。 “易主任说你挺能干,还挺有想法,真的吗?”她说。 “一看就不那么回事,对吧。”连加峰笑道,“易主任那是领导厚爱了。其实 我就一本事:是是是,对对对。” “你怎么会到西藏去的?”她问,“喜欢到高原修路?” 连加峰说不是这样。他到了西藏才知道有这么条路需要他去修。当初易主任也 问他怎么想的,他说了一堆理由,很重要的一句没敢讲,因为不太讲得出口:除了 该做的那些事,他很想借机去看看西藏的一座山,全世界最高的那座。 “珠穆朗玛?” “就是它。” 连加峰说,老话讲不到长城非好汉。那是古时候的事了。如今去长城很容易, 遍地好汉。他觉得这话得改,不到珠峰非好汉,地球上有幸能走到的人估计不会太 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