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枪跑去后港巷。这是一条阴暗的小巷,只有从边上店面里溢出来的红光,让 你可以辨认这巷子的走向。 老枪找到了“爱之屋”。满堂红彤彤的。小姐们的脸被红色灯光铺得没有一点 褶皱,显得年轻漂亮。那些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被红光映得鲜嫩可餐。整个房子给 人温馨的感觉,叶赛宁就是这样被诱惑的吧?虽然这只是幻觉,但是老枪承认,人 活世上,有时候还真需要幻觉。 一个小姐迎了上来。老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推进了内间。也许是老枪天 生长着一副猥亵相吧,那小姐一开始就挑逗他的下身。老枪说:我不做,我们,说 说话吧! 那小姐朝外面叫了起来:妈呀,又来一个! 老枪愣。怎么? 前几天来了一个,就是只来说话的。阿兰,还是你来吧! 她跑出去了,跟那个叫阿兰的小姐在外面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其他小姐也都 说还是阿兰来合适。阿兰不干。大家说:你不是还牵挂着那变态客人吧?阿兰听到 “变态”二字,拉下脸道:你们才“变态”呢!去就去!怄气地来了。 老枪看见阿兰,吓了一跳。简直就是如洇站在面前。也许是也穿唐装的缘故吧, 只是她那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老枪忽然觉得在如洇面前躺着不合适,坐了 起来。阿兰说:你就躺着吧!老枪说,不要了,我冷。 老枪问:你们刚才说有个跟我一样的客人? 阿兰点头。 他……什么也不做? 点头。 那他白付给你钱?老枪问,就什么也不做?就说说话? 点头。 那说什么呢?老枪又问,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有人就喜欢语 言调情,语言挑逗别有一种刺激,特别是写作的。 没说什么,阿兰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伸伸懒腰,半个手臂从宽宽的袖口里 伸了出来。老枪看得出来,她的慵懒是装出来的。果然,她的眼眶滴出一滴眼泪来 了,她连忙用手背止住。 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文雅的客人。阿兰说,客人们,总是要你做这做那,讨厌 得很。好像他们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他们根本不把我们这种女人当人看。他不 一样。他没有动我。我给他做了头,开始做身,做到腿了,他仍然没有动。看得出 来,他很紧张,腿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脸都紧张得发白了。他突然跳了起来, 说:我不做! 不做?那你来做什么?我很诧异。我也见过这样的客人,他们是吝啬钱。我就 说:没多少钱的。他仍然摇头。他说:我可以给你钱,我只想跟你说话,可以吗? 说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对我们来说,我们要守的是身体,说话,要怎么说就 怎么说,无非是动动嘴罢了。不过常常这样的客人是变态,那就更难受了。他们跟 你说很下流的话,也要你说。我难以说出,可他越是逼你说,好像他就是喜欢盯着 你难堪,他才快活似的。但是想想,赚人家的钱哪里有那么轻松的?慢慢的也就算 了,你要怎样叫,我就怎样叫,反正又不是真的,快快把他们打发掉。 我留了个心眼。以前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过后他们不给足台费,说,我只是 跟你说说话,也值那么多钱?我对他说:那你先把台费付了。他立刻去掏衣袋,紧 张得毛手毛脚的,把钱交给我。我把钱拿出去,对外面的姐妹小声说:来了个变态! 就因此她们现在还一直称他是变态,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不是了。你知道他要我说的 是什么? 老枪摇头。 我爱你。 老枪心头猛然打起千万面鼓。 我很吃惊,阿兰继续说下去。吃惊的是,这么简单!这句话太简单了,满世界 都把这句话丢来丢去地开玩笑。我就说了一句:我爱你。他伸手制止了我:等等! 我以为他要来什么花招了,果然没这么简单的。我提防地离他远一些,望着他。 只见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稍稍皱起,好像在脑子里拼命堆积着什么感觉。然后,他 对我抬了抬手,像电视里演的拍戏的导演那样,说了声:开始!只不过他说得很小 声。 我爱你。我说。 大声点!他说,再说。 我已经说了,还要再说吗?好在再说一遍,只是多费些口水。而且看他还是规 矩人,我就又说了一句。由于大声说,显得跟宣誓似的,我忽然很想笑,但我止住 了。 他闭着眼睛,好像沉浸在了什么场景里。他的眼皮忽然像盲人那样抻了一下, 可是没有张开,眉头悬起来一下,怀疑似的。他又要求道:你说,我爱你,叶赛宁! 叶赛宁!果然是叶赛宁!老枪在心里叫。无可逃避。 我又说了。这时,我发现他眼角有点湿,慢慢地泪水多了起来,滋着眼角纹。 可是他好像很享受,没有去动它。再来!他说。 我说:叶赛宁,我爱你! 谢谢!他说。很满足了,安详地躺着。我见过无数次客人最后这样躺着,那样 子令我厌恶,每当这时候,我总在心里骂他:终于完了。我跟你不相干了!累死了, 真受罪!可是今天,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客人。也许他真 的把我说的当一回事,他真的需要爱。其实我也需要爱。我多希望他真的希望我爱 他啊!我又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几乎要哭了。我瞧见那泪水终于冲破他的皱纹,刷地冲到他耳朵里,在耳窝 里七拐八弯,聚集,满了。他说:谢谢你,如洇! 我愣了。 他爬了起来,开始穿鞋子。他的眼睛好像还是闭着,梦游似的。他摇摇晃晃走 出去。我傻愣愣坐在那里,脑子里空荡荡的。忽然我明白他要走了,我想哀求他不 要走。我站了起来。跟出去,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眼睁睁望着他走出去,消失了。 我忽然开始恨他,他把我抛弃了。好像他天生就是我的,是我的那一半。是我把他 等来的。但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他只是借了我的嘴。他利用了我,我就更加恨 他! 老枪刚走出后港巷口,就见一辆警车开来。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冲进了巷里,冲 进了一家家发廊。他吓出一身汗,好险!要是他迟走一步,就要被抓个现场了。罚 款!老枪早听说了警察就喜欢抓嫖抓赌,有经济效益。不管你在干什么,干了还是 没干,你在里面,你就说不清了,你被搅在里面了。像被一块大黑布蒙头盖住。天 地漆黑。这时,秀贞来电话:叶赛宁不行了! 老枪到了医院,叶赛宁病床前已经围满了穿白大褂的人。他平塌塌躺着。秀贞 在哭号,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叶赛宁果然睁开了眼睛。扫了扫大家,又闭上了。 护士们又一阵忙乱,可是没有用。叶赛宁的脸在下沉,沉了下去,跟周围一切没有 关系了。好像沉进了水,底。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就这样消失了,多么具体的脸, 至少在老枪看来是这样,他觉得已经知道了叶赛宁的一切。突然,这脸猛地浮了上 来,像从潜水中猛然凫出来。他叫了一声:心啊! 老枪一惊。他蓦然记起,叶赛宁有个习惯用词:心。他的诗里,动不动就心怎 样怎样的,心焦、心路、心爱,心想……有一次,老枪逗他:不是心想,是脑想。 不,是心在想! 心只是心脏!老枪说,它哪里会想? 怎么不会想?你听,它在动,它在想呢! 你这个科学盲!老枪笑他。 现在,老枪明白了,他是因此才去杀心的。杀死心脏。老枪感觉到一阵心疼: 你这个科学盲,你这个白痴的诗人! 你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有这颗心吗?它会动,会想,会爱,它需要爱,它要确认 爱。你为什么偏要去确认爱呢? 以至于你去了那种地方。你从来鄙视那种地方,那里阴暗,龌龊。可是你去了。 以至于被抢了手机。黑吃黑。你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以你的性格,你会反抗。老枪 很知道。老枪可以构想当时有这么一场对话:劫匪:手机拿来! 你:凭什么? 劫匪:不凭什么!(一把将手机抢过) 你:你这是抢劫! 劫匪:抢劫就抢劫。 你:是犯法的! 劫匪:那你去报警啊! 你:你以为我不会? 劫匪:好啊,去啊,顺便告诉警察,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你(愣了):你!你,流氓! 劫匪:本来就是了。你不也是? 你:我不是! 劫匪:那你是什么? 我是诗人!你想说,但是你作罢了。并不因为对方是劫匪,根本瞧不起什么诗 人,而是,你已经这样了,还敢玷污诗吗?无话可说。一个人最可悲的就是无话可 说,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申诉的权利了。 你眼睁睁地望着劫匪走了,消失了。 也许有一刻,你恨自己为什么不跟对方拼命?也许他会拔出刀来,那更好!把 我杀了吧!把我杀死吧!可是这样你就会死在后港巷里…… 一辆110 警车开了过来,盘问你,半夜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又害怕调查,只得 说自己被抢了,罪犯跑了。 你甚至还故意指了指歹徒逃跑的相反方向。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来的。妻子见你脸色不好,问你。你说:手机被抢 了。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顺从了,就连妻子给你洗脸洗脚,你都顺从地配合。你 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多少人犯了罪恶,跟没事一样,一样好好活着。他们早忘了, 人要活着,就是要遗忘,淡忘那些不必要记住的东西。可是你不。你这个该死的人 啊! 你也不是不想遗忘的。是这颗心。它在跳,咚咚!咚咚!踢着你,提醒着你。 怎么能端着这颗心忘掉这颗心呢? 半夜里你终于躺不住了。你起来,想坐着可能会好一些,让它悬着,它就不会 击打到你的胸、你的背了。但是很快地不行了。于是你又起来走,也许在阳台走, 也许在厅上走。你企图用走来排遣。但是又不行了,它像一个可恶的皮肉发痒的欠 揍的坏孩子。你于是把它狠抓了一下。一个疼,似乎舒服了些。但是很快地它又折 腾起来了,抓它也没有作用了。你改为捶打。捶打也没用了……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需要一个东西直捣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