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丁耐心地看着那个他的老主顾。他知道她走路一贯都是这种样子,慢,飘, 像在水中一样,像在天上一样,像在梦里一样,但每一步都走在一条看不见的直线 上,在无意中显出迷人的韵律。她手中的那个纸袋子里,不像是装的含有尼古丁的 香烟,而是一种什么奇异的花,一路上都在逶迤地散发香气。 阿丁看了一会儿她,在心中悄悄叹口气。这样的城里女人,他几乎每天都可以 看见好多。他坐在狭小的铺子里,却像面对一个宽大的无边无际的屏幕,没有没完 没了的广告,永远都是五颜六色的风景,她们一个个地走过来,又走过去。阿丁分 不清哪些是姑娘哪些是媳妇,反正,她们一个个都讲究极了,奶子在衣服里挺挺的, 腰肢细细的,高跟鞋的笃的笃。头上亮晶晶的别着什么,带着柔和光泽的小包随着 身子摆来摆去…… 阿丁看花了眼,但心却一点不花,倒是越看越凉。他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生 孩子过日子,这些城里的娘们儿就还是那么苗苗条条细皮嫩肉的,而老婆却像用旧 了的毡板似的,变得干巴巴毛糙糙的,为什么就这么不经看不经摸不经用呢?当然, 他不会嫌弃老婆,却替她感到一阵阵的可怜,看看,虽然大着肚子,却还蹲在那里 洗东西,一双手,被脏兮兮的水泡成灰紫色,而那个女人,却舒舒服服地向这里走 来,用人家白送她的香烟换得大几百块意外之财……唉,人哪,这命…… 正没头没脑地想着,那女人也走到跟前了。跟从前一样,并不开口招呼,连价 格也不问,似乎仍是在梦游之中。她把手中的纸袋子往阿丁柜台上一放,便一言不 发地站在那里,专等阿丁看货。她的身子站得直直的,尽量不靠到柜台。 阿丁看看自己的柜台,因为冲着街面,又因为光线不足,看上去黑乎乎,好像 脏得要命,要不是因为这烟,她哪儿会站在这里呀,这种低级的小门面店儿……人 家是谁呀,人家是穿真丝睡衣的女人,是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橘子一边监视钟点工的 女人,是倚在钢琴边替孩子翻谱子的女人,是为了今天穿哪件衣服而在衣橱前犹豫 不决的女人——就像阿丁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女人一样。 阿丁慢条斯理地验货,几乎是有意地在放慢步骤,并时不时地突然停下,露出 狐疑的表情——他想着,时间拖得越长,那女人或许便会露出些不安和局促来,或 者,她还会因为疲劳,而往柜台上靠靠,而这样,阿丁就可以获得了某种胜利似的。 可是不,在所有的提供香烟的主顾里,从没见过比这女人更沉着更无动于衷的 了,她好像就能确定她的烟一定是真的,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到底是真是假,这 些烟、以及即将换成的钱跟她根本没关系!她那张脸白白的没有表情,嘴巴一动不 动地抿着。偶尔,她的眼睛会从阿丁脸上快速地掠过,像是看到一块口香糖或是一 辆从身边开过的汽车,毫无情感,毫无瓜葛。 阿丁最终暗暗败下阵来。两条烟在他手上倒来倒去快十来遍了,他再也没有什 么假动作好做了,她拿来的烟无可挑剔,是地地道道的真货。他认输,他得付钱, 让她走人。 女人接了钱,像翻书一样一张张翻看了一遍,然后轻慢地往大纸袋子里一扔, 仍是平板着一张脸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跟阿丁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经看 过阿丁一眼。 作为一笔交易,跟这个女人的短暂合作无疑是简洁高效的,也正是阿丁在生意 清淡的夜晚所期待的,但阿丁仍是缺少应有的满足感,相反,他感到一种没来由的 沮丧,一些模糊的愤怒。为什么,那女人就这么冷冰冰的,她凭什么呀?凭她是城 里的?凭她是个女的?凭她长得不错?凭她家里有人做官?凭她过节有人送烟? 真的,阿丁宁愿她拿来的是假烟,或者她在价格上非常苛刻,或者她像别的女 主顾那样,用瞧不起的高高在上的语气,都可以呀,只要她能够有点表情,看他一 眼,说两句话儿,这要求难道还过分吗?她为什么压根就不把他阿丁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