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当天晚上酒喝得也不多。他这人对酒的要求不高,不在乎 牌子。够五十度就中。酒上了五十度就不容易造假,但晕晕乎乎的效果都是一样的。 喝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任敏突然问,下学期我还在不在城关一小上学啊?他一愣。 把眼皮撑开说,我们家小敏是神童哎。现在就考虑上中学上大学了。小敏把耳朵捂 上鬼喊:不听不听。我不听这些废话!你们就讲我还上不上了?上就拿二百块来。 什么话?小敏讲这叫保留学籍费。 当时他看见钱素素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闪过来,就没敢吱声。这是他家的规矩, 是钱素素用三个月不许近身的代价立下的规矩:社会上的肮脏事牢骚话一律不准当 着小敏的面说,小敏是个女孩子。你们外头那些流氓话学回家来像什么样子?他想 想也对,小敏是祖国的花朵,花朵是经不起污泥浊水污染的。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 沉闷,没有任何评论。直到躺在床上,素素才冒了一句: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钱也交过了,事情过去两天了。放在旁人也许早就忘了, 偏偏那天早晨他在街上又碰见了城关一小的杨校长。碰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讲两句, 他夸杨校长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其实也就打了几句哈哈, 杨校长跟他也算是熟人,念高中时还同一个年级。说过也就忘了。钱都交过了谁还 较真干吗?所以说过也就没往心里去,到家他提都没提。 谁知傍晚他正和一班子辩友在分析别斯兰事件和巴以冲突前景的时候,钱素素 一头乱发疯了一样冲进人群抓住他就走。钱素素说,你女儿头都要掉了,你还讲不 够啊?还别斯兰!还巴以!跟真的一样。什么叫头都要掉了?你别吓我,我心脏不 好哎。素素说,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去看! 慌急慌张赶到医院,在外科走廊上。小敏躺在一张写字台上。一个铁架子放在 头前,下巴上套着一根皮带圈。皮带另一头穿过滑轮,滑轮下吊着两块红砖。他喊 小敏小敏,可小敏两眼紧闭,怎么叫也不理睬,两行泪却水龙头一样朝下滚,小脸 都淹肿了。把来喜心疼得恨不得拿嘴去接拿舌条去舔。可又不敢碰绷带,生怕把头 碰掉了。放眼望去,走廊上病房里全是铁架子,全是吊胳膊吊腿的。他不知这是怎 么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日子,想到了别斯兰和耶路撒冷。他也有点冷。然后就脑 袋开始膨胀,脚下有点发飘,他想吐。 他家小敏是顶乖巧的一个女孩,见人就喊见人就笑。小嘴巴不晓得多甜,这是 出了什么事?跟同学打架打的?上体育课摔的?讲出去别人也不相信啊。 后来他找到了医生,医生很年轻。说这叫颈椎脱位,没有十天半个月卧床好不 了。他说不可能的嘛,早上还好好的嘛,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 子?那医生的目光从眼镜外头一扫。冰冷。他一抖,忙解释自己是不懂。吓死了, 他的伶牙俐齿全部不听指挥。脱了……位? 医生旋开玻璃杯比方给他看,说就是这样的,错开了。又拿片子给他看,说是 第二节和第三节。医生说颈椎里面装的可不是水,是中枢神经,也就是中医讲的千 斤,如果不能及时复位后果是很严重的。怎么严重?全身瘫痪,或者死亡。后来来 喜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再后来,钱素素来了,把一盒饭往他怀里一搡。他听见小敏叫,妈妈。小敏到 现在都没喊过他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于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了,具体 地说,是和这张嘴巴有关。他也只有软软地靠在墙根等待审判。 素素说,你还不回家睡觉?干耗啊? 他把身子晃晃,没敢动。家里两个女人都在恨他,他不能找死。 下晚小敏睡着以后,素素又说时间还长得很,你不睡觉怎么搞?想表现一下? 迟了。又说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值班。 其实来喜早就困了,靠在墙上就更加发困,下午为别斯兰的孩子操了半天心, 晚上又为自己的孩子揪心揪肺,他能不困吗?但素素的审判还没开始,你总不能让 她缺席审判,犯错误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必须让素素把气出掉,他眼睛才合得上。 果不其然,素素看他还不走就心软了,把他拉到外面大厅里,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 遍,才冒一句:你这张臭嘴怎么就是夹不住? 他说,我不就这一点业余爱好吗?人嘴两块皮,闲着也是闲着。 业余爱好?素素说,我看你比职业选手还专业。人家女人家嘴巴碎,嘀嘀咕咕 忍不住要讲,你倒好,你那两块皮……我都不好骂的!比女人瘾头还大。 来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我都汗毛凛凛的不敢吱声。 出什么事你看不见吗?素素说,你肯定跟杨校长讲过什么了。杨校长肯定批评 许老师了,不然许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火。从前她对小敏多好! 来喜想想,说我也没讲什么啊?就是夸他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 想得出来。这有什么呀,我们是老同学,开个玩笑都不能开呀? 还有呢? 还有,来喜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讲他幸亏是校长。他要是县长就可以收 保留县籍费,他要当国长,就可以收保留国籍费,他要当人类类长,还可以收保留 人籍费。这不都是开玩笑嘛。他钱都收了,讲两句话不能讲呀。 这就对了。素素把头点得很严肃,不然许老师不会下手这么狠。许老师是个多 文静高雅的人,吃饭一粒一粒数,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吐。肯定杨校长也去挖苦她了, 她才把小敏搞成这样! 原来小敏是被她拽伤的。来喜都想象不出,拽红领巾能把颈椎拽脱位,这要多 大的力啊?又一想小敏的颈子细,发育又没完成,猛然拽一下头掉下来也是有可能 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小生命就更脆弱了。但许老师大概也不是故意的,那还不至 于,她大概也没想得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素素说,你讲现在怎么搞?晚上许老师又到家里来了,下午送医院也是她送的, 还带了一大堆水果,她吓死掉了,眼睛都哭肿了。 来喜说,她受委屈就拿小孩子撒气啊?挖苦一下就气成这样啊? 素素说,也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有一点事就控制不住。 来喜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送点果子就能把事情了了? 素素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小敏还在她手心里,班主任又不是个什么了不起 的大干部,还能撤销一把过过瘾,认倒霉吧。 更年期到了就能犯法啊?你控制不住就能杀人啊?不是故意就能逃避责任啊? 来喜越想越来气,声音越来越高,本来还有点瞌睡的,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点也没 有了,半点也没有了。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一下午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 他也有点控制不住。他把颈子探出去,两眼放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只手还指 指点点,老鹅护食一样嘎嘎地凶叫。 素素见到他那副德性就烦,说声不跟你讲了,讨厌!掉头就走。 可来喜的精神头已经上来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肚子悲愤正想冲破牢笼, 他要为真理而斗争。本来他还在等待审判,可照这个情况看,被审判的不该是他。 他就是有什么错,顶多是嘴巴不好。开玩笑过度了,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嘴巴,可你 们呢,拿小孩子撒气!你乱收费是错误在先,你体罚打骂学生是罪加一等。可他在 大厅里团团转了一圈,那么多坐着躺着的陪护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感 觉真是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他恨恨地把一口吐沫响亮地咽下肚去,他好像看见 自己的喉结是那样孤独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