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然而第二天他就遇见熟人了。 第二天小敏要解手。这小孩子现在人大了主意也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用便盆, 非要上厕所。你在医院里,男人女人是没有区别的,顾不到那些。但她死活不听, 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憋不住了。你是别的病也就罢了,这种颈椎病,万一头再掉 下来怎么办?来喜说你头套一拿一辈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把头歪着把身子扭 得像麻花一样学给她看,他还不敢说有生命危险,生怕她受不住,他说小妈妈哎你 就听我一次吧!小敏被他的表演逗笑了就同意用便盆。但要求用床单替她遮一下。 于是在他双手举着床单有点难度的时候,一个老人家过来帮忙。他千恩万谢过后发 现这老人家正是那天急猴猴卖茶叶的疤老头。疤老头也有点发呆,眨巴眨巴眼说, 原来是你呀。 所谓不打不成交,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卖茶的贩茶的,赚 钱的讨巧的,都是瞎忙,其实最后钱都送到一个窗口里了。医院,火葬场! 两个老相识攀谈起来格外热烈,这才晓得疤老头那天不是不懂行情,而是急于 抓两个现钱来救儿子命的。农民的交易,一年累到头,也就是悬崖底下石头缝里才 能抠两个现钱。看看,转眼就丢到水里了,丢到水里响都不响一声。疤老头讲起来 伤心得很。原来疤老头的儿子也是不懂事不听话才惹出事端的。村里改选关你屁事 啊?村长想连任,就讲一张选票三十块,年轻人不服气就闹事。他儿子是个退伍兵, 识两个字见过世面了,就以为自己牛逼了,还写信讲这叫贿选。他贿选不贿选,当 不当村长跟你有屁关系啊?还落三十块钱花花。不听。结果你看看,肋巴骨三根, 腿还剩半截!来喜跟着去看了,小伙子浑身纱布还插了好几根管子。来喜问,他打 伤了人就没人管?疤老头说,谁管?没要你命算是客气的。这就叫枪打出头鸟,你 摊上了你就认倒霉。他要的就是你闭嘴,你嘴巴不老实就还有苦头吃。 这话听得来喜老大不舒服,当着老人的面又不好讲,便在疤老头背后对小伙子 举起大拇指晃了晃。那小伙子本来任老头怎么骂都不吱声的,此时忽然一滴泪滚将 下来。疤老头见了,伸出巴掌抹了抹,叹了口气。 疤老头转身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候比他还犟,犟有什么用?你心强 命不强嘛,你不该到农村投胎嘛。你牛逼老子不牛逼啊?从前看见人作恶也想打抱 不平。结果怎么样?你看到没有?疤老头指着他的疤说,人家当面不吱声背后给你 一镰刀!你不是嘴巴不老实吗?你再讲啊?有句话你到老都给我记住:老天爷给你 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 来喜听得头皮发麻。疤老头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弄得他心里一阵狂跳。心想 农民就是农民,你怎么教育都白费。解放这么多年了。改革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 水平!还是这么迷信!简直愚昧,简直反动!跟这种人还有什么讲头?本来他还以 为终于在医院找到熟人了,可以一展话喉了。起码,也可以把心头的郁闷絮叨絮叨, 起码可以把思路理一理。可现在一点情绪也没有了,疤老头问他小孩情况的时候。 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讲完就借口有事赶紧逃开,提都懒得再提。 现在他终于明白听众的重要了。在街头跟人家辩论的时候,有人拍巴掌他还不 当回事,现在才明白那就是听众。县剧团唱老生的老胡头。人家问为什么不唱了, 他回说没有听众,宁愿天天捧个小茶壶到街头听他们辩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 在医院找的也不是熟人,是听众。你讲得再有理人家听不懂也是枉然,对牛弹琴说 明你自己脑袋泡过泔水了。 十天半个月也快得很,转眼小敏就活蹦乱跳能下地了。几个医生拿着片子一看 一商量。就叫来喜去办出院手续,他一口气也就松下来。只是到窗口结账时候才又 紧了一下,三千块押金也没见什么大治疗转眼只剩几张纸。心想他混到今天也就是 个虱子级别,这地方才真正是个大老虎,他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挣够这个数啊。 倒是小敏可爱死人,听讲要出院了一蹦多高,还一本正经去跟病友们道别:叔 叔再见阿姨再见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其实跟病友是不宜讲再见的,但童言无忌,人 家也不计较,反倒都夸她乖巧懂礼貌,夸她漂亮文静会疼人,还说一看就晓得这家 大人有修养有水平。夸得来喜也有点飘。想都没想就把剩下的那几张纸塞到疤老头 儿子的枕头底下。 出了医院,疤老头又追出来再三再四千恩万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讲来年一 定要送一斤好茶,讲一定要请小敏到山里去玩。还说你那个事我看也算了,不要再 去跟人讲什么理,这年头没理可讲,只当是花钱消灾。只当是花钱给恶人买药吃。 听得来喜头大了一圈,累死人,再讲下去就要扯到嘴巴的功能了。 第二天小敏就戴着石膏箍子欢天喜地上学去了,两口子狠狠在家睡了一天,恶 补。到晚上放学。小敏回来家就讲。许老师表扬她了,许老师给她发了小红花,许 老师还说要推荐她当少先队大队长呢。 当时正吃着饭,钱素素望望他,不吭声。他扭头去望天花板,也不吭声。是夜。 两个人却翻了一夜烧饼,燥热。又都觉着,无话可说一样。 天亮时,落雨了。那雨细细的密密的。正是烟花三月青山绿水季节,可他怎么 看怎么来气,心都要长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