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梁详感觉叶青芒古怪,是叶青芒到老渡轮家一年多后的一天晚上。大约七点多 吧,梁详把儿子送到星海少儿合唱团那边的老师家学琴,自己就顺道去老渡轮家走 走,一是较长时间没去,二是也想泡泡茶咨询点事。 多少年来的交往。来来去去早就没有讲究,门虚掩着,梁详就踱了进去。他听 到那个小浴室里有水声,以为是老渡轮在冲凉,自己就在沙发上坐下,顺手就遥控 开了电视。没两分钟,听到浴室里叶青芒的声音:我不是不等你回来,今天工会拔 河,一身都是汗…… 梁详先是没反应过来,马上就明白了,小丫头显然以为自己是老渡轮,于是索 性学着老渡轮平时不太开心的那种喉音,重重地嗯了一声,之后咧嘴偷乐。里面的 淋浴声骤然停了,叶青芒的声音有点吞吞吐吐: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洗头了…… 不过,现在我……只是随便冲一冲…… 梁详又嗯了一声,依然惟妙惟肖。里面停了一下,传出的声音带着迟疑而忐忑 的语调:……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梁详的注意力已经被电视剧情带进去了,耳朵里虽然听到叶青芒的话。心里根 本没品味里面的话是什么含义,更没留心浴室开门的动静。他是被一声突如其来的 尖叫,惊吓得扭过头去:叶青芒湿着长发,裹着粉黄色浴巾。呆立在浴室门口。她 的眼睛瞪得滚圆,好像看到了惊天怪物。梁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夸张,但还是 说了句,吓着你了?老渡轮可能去买烟了。我来他就不在啊。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女孩子还是呆呆木木的,看上去特别蠢特别迟钝。梁详说,你是不是不欢迎我 来?叶青芒的脸骤然红了,毫无道理地通红了。简直手足无措。梁详心里猛然觉得 她已经是女人了呢。这些神态。很有女人味道,梁详想着,自己也有点脸涨,觉得 好像她是冲自己来的。等她换了衣服出来,整个人似乎正常了,她到桌边烫茶具。 说,叔叔,你喝茶。 这样的变化,梁详觉得还是怪,接茶的时候,心犹不甘顺势摸了她的手一把。 女孩子的脸果然又涨红了,那种慌乱局促的样子,让梁详感到自己真的很有些男人 魅力,于是,再伸手把女孩脸边的几缕湿发挑刮向耳朵。叶青芒低着眉眼,咬住了 嘴唇。 梁详幸福地端起茶。 这时候,老渡轮回来了。半浮起的眼珠既慈爱又严肃地看了洗过澡的叶青芒一 眼,叶青芒的眼帘,卷帘门一样,卷起又垂下去,随后就去了自己卧室。梁详从口 袋里摸出两支雪茄,说是朋友带来的,真正的古巴货。老渡轮拍拍梁详的肩头,说。 你肯定有事。 梁详说,一个朋友拉我做一单小生意,加工一批试电笔,一支两元。技术要求 很低,组织农民工都能做,只是要货款的百分之四十做押金——是不是太高了?但 因为包赚,很多人抢着争取签呢。 老渡轮说,你和你朋友,看到对方的执照了吗? 为什么? 老渡轮说,一支试电笔厂家批发不过六毛多。他用两元单价付加工费,如果不 是白痴,必然就是骗子。 梁详立刻掏出电话,把老渡轮的话一言九鼎地学说了一遍。让他朋友把对方底 细好好摸清楚再说。接下来就随便聊了。梁详说,青芒以为我是你呢,出了浴室尖 叫得我耳朵痛。老渡轮嘿嘿一笑说,她平时胆子就小。前个月听说她父亲那边要换 新房子了,以为会让她住一间,高高兴兴地回去。结果被那个后妈羞辱了一顿,灰 溜溜地回来了,哭了半天。我就跟她说,你要乖一点,否则我这里也不要你,你就 只好去睡马路了。 嘿,倒是越长越水灵了。有男朋友了吧? 敢,这点年纪急什么急。 也快二十了吧? 我早跟她说明白了:要住我这,二十五以前免谈!女孩子一辈子只有这点时间。 以后还能学进什么?家里书这么多,还是好好学点东西看点书吧。 梁详回去在接儿子的路上,老在回味叶青芒的手和脸的感觉。想来想去,自己 忍不住笑了。小姑娘长大了。晚上睡下的时候,梁详忍不住又说,老渡轮家那个继 女真是怪胎。这么开头着,就和老婆阿荔说了洗澡一事。梁详突出了叶青芒的古怪, 不可思议,隐瞒了摸她手脸的一节。可是,阿荔一听,说,那女孩子不怪。怪的是 别人! 梁详一惊,说,老渡轮还没回来呢。 阿荔说,你懂个屁。老家伙绝不是好东西! 梁详释然,但心目中的偶像,就是这样被阿荔滴水穿石地侵蚀着。 小岛一天比一天如火如荼,那些围拢着房屋、依偎着庭院,或者蜿蜒在海岸线、 夹道在汉白玉石路边的凤凰木,郁郁葱葱碧波连海。火红的凤凰花像天堂鸟一样, 一枝一枝地喷出烈焰,一天比一天多,而在这层层叠叠、深深远远的绿树丛中。总 有几棵比较干枯、孱弱的凤凰木,却似乎拼了性命。一身无叶的干枝。却率先开得 通体热辣。仿佛进发着全部心血。这时,一年一季的热烈季节从此开始了,小岛一 天比一天灿烂。本来就是旅游胜地的凤凰岛,四月以来,那些倾慕凤凰花美艳的游 客、迷恋中西合璧老建筑的游客、倾慕音乐岛氛围的、还有参加比赛的、来自全国 各地的青少年的家人。简直布满了凤凰岛上的各条路。不管你喜不喜欢音乐,上岛 的人,只要行走在小岛上。琴声就永远在耳边回荡。有时候,意境不同的旋律会在 空中打架,但这就是凤凰岛。说凤凰岛上呼吸的空气就是音乐,一点都没有夸张。 岛民们就这样一边算计着掏空游客的口袋,一边也目中无人地把美好的音乐生活传 扬。 阿荔她姐姐在胭脂巷里卖旅游工艺品。一个老板模样的游客已经要买那只大鹦 鹉螺了,却被隔壁店突然响起的小提琴声吸引过去,最后是在那家买了鹦鹉螺。捧 着鹦鹉螺过去的却没有做成生意的阿荔姐姐很不高兴。已经不是一次这样抢生意了。 对方的女老板非常炫弄地拉着《野蜂飞舞》,豪放妖娆的身子扭得像条提琴蛇。两 店员和着野蜂飞舞的节拍在殷勤地帮顾客打包。客人走了。女老板收了琴说。抱歉 啊,我不知道你,ifreetxt.com,也要卖他——最近没看到阿荔啊?大歪个那边是 不是麻烦大了? 阿荔姐姐啐了一口,转身就回了自己店。如果鹦鹉螺不是宝贝,她真想将它摔 到对方小提琴上。 梁详的确麻烦大了。其实这是全岛都知道的新闻了。他已经从监视居住转为正 式逮捕了。逮捕的那天。警察老侯和小易带着专案组刑警到他家小白楼外,那是个 清风明月夜。外面能看到二楼梁详高大的、有点歪的身架,对面是一个细小的身影 在奋力拉琴。小小的身影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狂烈激情。四个警察没有进去,他们 靠在白楼外墙上听着。一个刑警还特意踩灭了烟。直到孩子把第三个章节拉完。 梁详被捕。尽管他本人矢口否认案发那天到过老渡轮家。尽管警方在刀上只提 取到大半个指纹。指纹的同一性认定,需要十个特征点。这半枚指纹上,有八个特 征点和梁详的比对完全一致。而这显然不够;但是。背后写有“梁芳”铅笔字样的 音乐票,排号已经被证实是音乐厅一个工作人员应梁芳请求,送给梁芳的。梁芳第 一次说,我送给我哥梁详了,让他带梁小柴观摩用的。后来。粱芳说,票还没有给 梁详。就遗失了。梁芳的票怎会在案发地呢? 最为有力的是,老渡轮的左邻右舍的间接证言。基本一致证伪了梁详的陈述。 也就是说。梁详一定到过现场,而且就是案发当时。 证人证言,成了最令人关注的证据。 全体岛民都在关注着案情发展。现在,一边是岛上警察和市局重案外援组成的 专案组在侦办案件,一边是全体岛上居民在饭后茶余集思广益积极断案。显然。官 方和民间案组都达成共识:九个不同程度目击者的证人证言,是破案的关键。 在路边、在轮渡、在人北菜市、在茶楼或者在音乐厅长梯上邂逅,九个证人 (其实还包括和老渡轮同住的其他居民)都会受到岛民热情而执著的探询。案发初 期,询问者和被询问者双方,都处于案发时强烈震惊所致的最饱满的亢奋状态。连 乾坤楼时珍诊所的名医卢老,都已经跟很多好奇的病人交流过了,他说当时看到大 歪个在假山那边对人推推搡搡。这一点是确定的,只是,卢老有时候说。是和死者 老渡轮推搡。这样大家就推理成,大歪个和老渡轮争吵,失手杀人;卢老有时候又 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大歪个在推搡那个继女。大家就推理。继女和大歪个有奸情。 是奸情败露,才杀了老渡轮。流传得有鼻子有眼,专案组两名刑警于是上门再访老 中医。 卢老说是看见了他们推搡。很像是那个继女。但卢老不愿意在新笔录上签名了。 就不愿意签。死活不签。他说他上次已经签过了。警察说,这次和上次有区别啊。 卢老说,我不签。他说我就是不想签了。警察想咆哮几下,又怕气死老人,只好憋 着气走了。 水清清老师也倾向于大歪个和继女之间有些什么不正当的东西。因为,她说她 在拔海鸭毛的时候,确实听到他们两个在后院短促地争执什么,回忆起来声音很紧 张。这样凤凰区少年宫或文化局的人,都受了水老师的影响,那里民间案组就认为, 像梁详这样能见义勇为的人,一般不会杀人,肯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民间的断案热情,高峰期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月。后来,一方面是大赛进入倒计 时,另一方面,几个证人有些不配合公众的热情了。比如,水清清老师、五巴掌、 余经理,也许他们腻味了。在公众的好奇心面前,他们开始三缄其口,只有乌皮老 婆的兴奋维持了比较久。以至在反复答复众人询问的互动中,不知不觉加进许多主 观想象的东西,到最后,她自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目击,什么是怀疑的推断。 相信她的目击证词的居民,所复原的案情现场是:继父继女勾搭成奸,大歪个无意 中撞破丑闻,打斗中,失手杀死老渡轮。打伤那个狐狸精。狐狸精为了遮丑,不敢 举报大歪个。这个版本流传颇广,有相当的势力范围,直到梁详弟弟和妹夫。带了 几个沉着脸的黑衣男人找到她家,警告她说话小心点。泼辣的乌皮老婆才稳重下来。 但是,这些,看上去并没有影响民间的对该案的研究兴致。梁详杀人已经成为了主 流判断,但是究竟是泄愤还是谋财,或是情杀。有了几个不同的民间版本。 令人意外的是,梁详更改了自己以前的供述。警察老侯和新警察小易,早就听 专案组的人说,梁详被捕后的第二次提审就更改了口供。 梁详说,那天他是到过老渡轮家,因为前次送儿子去学琴,他顺便到老渡轮家 泡茶等儿子,结果把一张海菲兹的原版CD碟落在他家了。因为儿子要马上考级和大 赛,所以,他打电话问,老渡轮说他在家,他就过去了。到了还没进屋,老渡轮就 把CD拿出来了,他接过就回家了,前后不超过两分钟,因为想早点放给儿子听。梁 详说。他不知道叶青芒在不在,因为他根本没有进去。 提审警察说,那时是几点? 孩子刚放学,五点左右。 提审警察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梁详说,我虽然不是正规警察,多少也是个安全警卫专业人员。所以,我知道 一旦卷进去麻烦得很,而我儿子马上要大赛,我哪里耗得起?再说。我自动把这条 没用的枝蔓剪掉,你们办案也可以集中精力在对真正凶犯的追捕上。我原来只是想, 反正问心无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其实。早知道有这么多人看见我。我一 定会配合你们的。这是我的错。对不起。 同时,他说,他和老渡轮的确是在茶楼发生了几句争执,是关于他辞职下海的。 老渡轮说他不合适,因此他觉得老渡轮看不起他。有点不愉快。 梁详说,但事情很小,小误会。第二天就和好了。我打电话去认了错。又过了 一天,我们在浅岸音乐厅还聊了很久,他还叫我注意那个上海选手和山东那对双胞 胎,我们还聊了其他,最后,他又托我给他那个继女,介绍一个金融系统男朋友。 这是老话题了。当时,路灯蛮亮的,有很多人经过看见。你们可以去调查。我和老 渡轮之间毫无问题。我们始终情同父子。 至于那两张音乐票,梁详口供不改: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