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会议结束,已经十一点半。张老师把常老师叫到跟前,然后由常老师把决定宣 布出来:所有的教职员工中午在贵宾楼聚餐,庆祝节日!饭店那边,张老师已经在 会前打好招呼了,订了贵宾楼的桃花厅。这个决定是奢侈了,但是既然张老师执意 这么做,谁也不反对。按照上边的通知,下午是放假的。说到放假,大家一下就有 了些轻快。有了些莫名的松畅。现在已经在午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庄都已 张开迎迓的怀抱,贪婪地往里吮吸客人。餐桌上。大约也已经刀叉斧钺,红肥绿瘦, 空调殷勤地不动声色地吹着,电视里,清新悦耳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身着旗袍 的服务小姐低下身,柔声细气说,各位先生女士们中午好,请问你们点什么菜—— 这就让人兴奋了。好像呢。原来他们的兴奋是处于休眠状态的,现在,是给张老师 一个奢华的决定点燃了,那兴奋是热热烈烈地进放。于是,都匆匆地回班。先把学 生们安顿好,然后有的需要,就给家里提早说一声,说是中午不回去了,教师节了。 学校组织聚餐呢。这样请假的时候,那神态也是神气的,仿佛是什么惊人的好消息, 要与家人一起分享。人都整齐了,学生们也都走了,大家欢天喜地往贵宾楼去。过 门房,张老师要拉上老梁,老梁指指空了的校园,笑说,都走了,谁陪这老伙计? 学校居然是他的老伙计,人们都不明白老梁为什么要这样说。后来明白了,都觉得 这老梁真是个诗人。王老师就又说,老梁一个鳏夫多少年了,他想老伴儿想出心疯 了。转而和一边的李老师开玩笑,大姐黑夜里一人冷清清,就没想过在身边添点热 火?李老师倒不是老梁那种情况,是离婚了,离得没什么牵牵绊绊,但是五年内她 居然就没有找新的伴侣。至今一个人带着孩子,那孩子也真是争气,一路的三好学 生,今年又被省里的一所实验中学提前招走了,这个问题解决好了,所有的问题就 好像都不是问题了,常和他们一起打闹。是最乐呵的一个女人。这时候,见王老师 又这么说,就说,怎么不想,老胳膊老腿的咱都瞧不上,单等你这个童男子钻姐的 被窝呢。王老师接不住下话,挠着头看天看地,人们的笑声立即哈哈的。 贵宾楼是县城最好的一家饭店,不是口头的好,是吃喝用度样样好,越好,人 们倒越对它趋之若鹜。远远地,就能看到饭店前广场各种汽车如鱼如虫,鳞次栉比, 太阳在一片车背上打起光芒,映照得这座星级饭店越发富贵气十足。 一干人正要往里走,两个门童一人伸出一只胳膊,把他们拦下了。然后咚咚跑 出大堂经理,是个非常清爽利落的姑娘。她先鞠一躬,笑嘻嘻说是学校的吧,站在 前边的秦老师说是,姑娘就说实在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你们来迟一步,上边已经再 寻不到空桌了,张老师说我亲自打电话订好的房间,桃花厅对不对?姑娘说是接到 了您的电话,但事情总是会有变化的,对不对,桃花厅已经给一帮乡长先人为主了, 他们来了也不要别处,就指着那儿,他们还就非要吃一道“乡长莱”不可。然后又 是点头,又是笑嘻嘻,看着自己一人势单力孤,又把两个直挺挺的门童也摁倒了赔 不是——这是什么道理,这算什么道理?王老师摇头摆尾,正要起意,张老师把他 拉了一下。说算了,哪儿不是吃,看来今天大饭店是都满员了,咱们另寻一个去处, 天下大了,花钱还买不到个饭?他究竟也是生气了。 在靠旁的一家小饭店落座后,他大声吆喝服务员:菜拣你们最好的!酒拣你们 最贵的!没有?没有买去!啤酒要五块钱的“青岛”,白酒别的档次都不行,就那 个“贵宾汾”!两个服务员大约是很少见客人中这种气势的,被唬蒙了,傻愣愣一 阵,才又被吆喝着,乐颠颠去了。 众人的气这才舒了一口,才四下地打量起来,这个饭店是逼仄了些,但雅致, 墙上的壁纸皆是一个“寿”字,袅袅的,一路反复变化下去,不知翻腾出多少种字 体。因了这个字,房间里顿时就多了一重书香气,也多了一份亲切感。两个被吆喝 过的服务员上来摆桌,张老师还主动向她们道了个歉。 张老师举杯向大家说,今天是咱们的节日,这一年大家辛苦了!干! 一片“干”的声音。张老师喝完,检查谁没喝,男老师们倒的是白酒,女老师 们是啤酒,女人们差不多都就是抿了抿。张老师说那不行,这第一杯那是两个务必, 一个务必喝,二个务必喝干净,不掉点儿。女人们就又一片夸张的“哇”声,就都 努力着喝,几个白白细细的脖子重新扬起来,咕嘟咕嘟的,听着是一股一股钻进了 自己的嗓子,还能怎么,鲤鱼摆尾一口气,再看,果真滴酒不落。 男老师们都拍桌子,好!好的含义,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身边是这样有肚 量的一帮女人。刘老师能喝是听过的,李老师能喝也有风闻,端木和欧阳的风采, 他们还是第一次领略。常老师侧头看着她们,他先还有些皱巴,随着,脸面舒展了, 微微的,还有一股细气吐出来。常老师不知自己怎么的,有点担心端木老师。她喝 不了,他差不多就得替她喝。她是幸好喝了,已然坐在这儿,他的思绪还每每飞回 到会议室里去,他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大巧若拙。鬼斧神工,虽然只是两个气球, 是两个替代物,他们是大庭广众面前寡廉鲜耻地亲热,而端木老师呢,又是那种羞 赧难当的样子,女人的羞,总也是一种语言。这就不是一顿饭的兴奋了,但是他当 然不好让人知道这些,他一直很冷静地听着,看着,很冷静地兴奋。 一杯酒下肚,升起的是全场的归宿感。好像是,酒把大家联系了起来,把大家 都置于了一种叫酒的简单物质里,置于了一个这样陌生而其乐无穷的背景。他们都 向着一桌饭,向着这个简单的核心,人也一下变得简单,变得稀薄和透明,是一个 纯粹自由的人,是一个海阔天空的人。就都觉得,喝酒真好,大家一起喝喝酒真是 好! 头脑热了。不用吩咐,筷子就都指着菜。一巨盘牛骨头洋洋洒洒地摆在中间, 是那种领头牛的风范:周围,香酥鸡、兔头、龙虾、鲶鱼、猪排、羊肚虎踞龙蟠, 俯仰生姿;再周围,是一圈凉菜的植物带,整体恰似一个微雕的大自然。这也真有 意思了,秦老师呵呵地说,嗯,是要带学生们上这牛头山来写一回生。还在开头, 他已然有些醉意了。 肚里有了基础,张老师又举起了杯,他这次换了词儿,叫祝贺——祝贺大家节 日愉快,祝贺大家天天愉快,说完,自己先干为敬,然后拿眼一个一个盯。秦老师 说你盯什么,我喝不动。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张老师倒就拿他当眼中钉。张老师 也不自己动手,他拿眼征询大家,几个女老师心领神会,齐齐围拢上来,两个逮住 秦老师的脖子,两个逮住秦老师的胳膊,要把他“屈打成招”。那么多微香的鼻息, 那么多粉腻腻的身子,秦老师什么时候成为过她们的中心?他就是醉了,也要醒过 来。秦老师深吸一口气,感到全身的斗志都拔了上来,他没知觉,一杯酒就无影无 踪。然后直起身。满脸都是一个五十岁男人久旱逢甘霖的豪迈。他咂巴了一下嘴, 悄悄地,又咂巴了一下。 这一杯下去,第三杯就顺畅了。酒过三巡,张老师有些激动了,站起来,像是 动员,像是号召,咱们今天就不是老师,是一群酒徒!请大家尽情地喝,敞开怀地 喝,喝他个龌龊,喝他个天翻地覆!张老师平常本不多言,他能这么说,显见他也 是熊熊燃烧起来了。这就好,这就是说,最后的一道壁垒也打破了,王老师说,喝! 常老师也站起说喝!秦老师摇晃了两下,竟也把一个喝字说完整了。女老师们,自 然是刘老师带头,刘老师的脸,是那种英雄的国字脸,这时候。就更有些巾帼的气 度。刘老师说,我有个张老师的秘密和大家分享,说着,见张老师向她叫停,她是 想说,又咽下去了。大家迅速都抓住了这个尾巴,问,什么秘密,这么秘密?张老 师出来笑嘻嘻圆场,我和刘老师间的秘密呗,两个人,一男一女,能有什么新鲜的 秘密!众人就都泄气地“噢”了一声。这样,就又是几轮过去了。张老师挥挥手说, 大家有什么节目,进行什么节目,我是要休息一下。他退到了后边的沙发上,仰着, 他们的形容,便都沙漏样,溜进了他的目光里。多少年。他仿佛还未这么认真打量 过他们每个人,他们是这么生动,这么活泼,这么气象万千。他们内心掖藏的,是 这么林林总总!他就更加自责了,更加觉得,自己是做对了。聚餐。是他临时想起 来的,多少年,大家就从未团团圆圆聚过一次,团团圆圆地,一起交交心,一起开 开心。 刘老师兼着会计,学校的财务,她是一点一滴都把得严丝合缝。她问张老师, 吃饭后账务怎么处理?张老师笑说,不用了。最多是一个月的工资,我还对付得过 去。也不知他要怎么对付过去,他的妻子是一个国有企业的工人,虽然没有下岗, 却和下岗差不到哪儿去,他们家却是两个等拿等要的大学生,全家基本都是指着张 老师那点工资了。这些个内里,刘老师是知道的,知道了,却也拦不住他。刘老师 就也借一个风头,退了场,过来和张老师说说话。 接着呢,秦老师也栽了进来。这也正是他们在会议室里气球的组合。秦老师的 表情被一种不能自已的力量摆布着,笑意盈盈。他一下就跌到了张老师怀里。继而 向着刘老师伸出胳膊,他说他真要看看他们这三个真人缠缠在一起,要看真人秀。 刘老师娇俏地剜他一眼,又啪地打他一下,笑说,是我和张老师间,有你这个第三 者什么事? 这边热闹,那边也是热闹的。王老师和李老师,大约是兴之所至,就在那狭小 的一片地方,欢快地跳起了舞。欧阳老师和端木老师也在悄悄说话,也在当他们的 看客。她们猛地就爆出一声笑,也不知是笑李老师踩了王老师的脚尖,还是笑自己 嘴中的那个笑话。常老师呢,他当然依然在看。他是隔着桌子又看到了那个晚上, 那个他和端木老师在一起的晚上,一辆浅浅的摩托车,像一叶小舟,前边载着他, 后边载着端木老师,在那个夜晚悠悠荡荡,悠悠荡荡。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居然寂无声息就消失了,但没想到今天他和她会变成两只气球又相遇在一起,而且 居然是缠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