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乡下,结婚是得有伴娘的。伴娘负责给你化妆,净脸,文眉,做这些活儿时, 伴娘会告诉你一些新婚须知。伴娘和你唠话时,是体己的,知心的,和软的。你一 点不会觉得羞怯,倒好像是在学一门手艺呢。 “谁说不是呢,这真是一门手艺哩。”伴娘那个认真劲儿,会让你忍不住想笑, 并对婚姻,对那个人,对新家庭的未来,没来由地神往,仿佛在憧憬幸福将会花儿 开。接下来,伴娘会告诉你在婆家的一些规矩,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怎么对待 丈夫,身子不舒服了怎么办,甚至还包括怎么处理和公公的关系。新媳妇上门,本 来和公公关系不是太大,和婆婆倒是成了天敌,偏偏伴娘强调最多的就是怎么对付 公公,把公公拾掇好了,还不能让他占你的便宜,不能让他有非分之想,那你的新 日子也就有指望了。 乡下伴娘简直就是你的生活顾问。 接下来,就是跨火盆,入洞房了。当然,免不了要在宴席上,引领新娘向客人 敬酒。往往这个时候,仪式达到高潮,也是伴娘最出彩的时辰。宴席上。总要给亲 戚朋友左邻右里做一些尽兴的小节目。比如新人们咬苹果,吃葡萄。比如让公公举 着烧火棍,让婆婆扛旗。但这些只能算是小节目,最烦也最紧张的是后生们闹酒, 闹洞房。这个时候,伴娘就是新娘的贴身保镖了。 闹酒还好说,新娘可以抵死不喝。可以让新郎喝,也可以伴娘代劳,泼辣些的 伴娘还可以半真半假笑骂一通。顶顶头痛的是暖房,在我们那里,新婚之夜,陪伴 新娘入睡的肯定不是新郎,也肯定不止伴娘,床上还得有一两个后生,还是那些顽 劣的后生。这些后生。可以是青皮小子,也可以是老光棍,甚至还会混进一些男将。 成了家的男将特好这一口,他们临行前,会向自己的女将夸下海口:“你就等着瞧 吧。” 他这一吆喝,女将就有些不放心,有些嫉妒。更多的还是兴奋:“大枪毙哎, 吓着了人家。可不是好玩的!” 女将的叮嘱只能给男将火上浇油:“放心吧,明天俺保准送你一条红兜兜!” 不管陪睡的是哪个,新郎都得表现出大度,笑脸相迎,递上好烟,泡上好茶, 而新娘早已战战兢兢,花容失色了。在这样的夜晚。婚床如同T 型台,成为全村人 注目的焦点,想象的焦点,谈论的焦点。如果第二天清晨,新娘打被窝里惊恐地探 出头来,如果后生们眉飞色舞,一路上踉踉跄跄又唾沫四溅,可以八成肯定的是, 伴娘已经瘫成一堆泥了,仿佛结婚的正是她,而不是那个恢复了元气,头插一枝花, 准备着和新郎回娘家的新媳妇儿。 在娘家人看来,丫头出嫁,找一个好的伴娘,比找一个好的姑爷还得慎重。如 果定好了日子,而那个看上的伴娘又分不开身,那就宁可往后拖一拖。 “我可不想我的丫头,一出门就受苦!” 担当此任的,一般都是些少妇,有些姿色,还得嘴皮子厉害,又不得罪人,失 了场子。可聪儿不是少妇,长相也一般,也从来没有瘫成泥过。聪儿是我们那里最 受欢迎的伴娘,名副其实的大腕。 聪儿成为伴娘,出自一次不大不小的意外。意外发生时。正是聪儿的大喜日子。 聪儿其实很早就定了亲。聪儿的亲是“交门亲”。聪儿有个哥哥。个头矮。发如雪, 还有点踮脚。兄妹和姐弟联姻。这就是交门亲。显然,在这一方,聪儿是吃了些亏 的,可是没有办法,不这样,哥哥一辈子都可能讨不到老婆了。在那一方,嫂嫂也 是吃了些亏的。可是没办法,嫂嫂家里更穷,弟弟身子又单,不像个能干大事。成 大器的男人。关键是嫂嫂很疼爱她的弟弟,姐弟俩年幼就失去了母亲。姐姐就是弟 弟的母亲。所以,嫂嫂的亏吃得是甘心的。 聪儿是个心高的女孩,不是她不想嫁人,而是不想轻易嫁人,要嫁人就得嫁个 好人。话又说回来,哪个女孩不是这样的想法呢。但这门亲事已经板上钉钉,改是 改不了的了。按照乡下的习俗,还得先嫁后娶,先送后迎。也就是说,聪儿应该在 哥哥迎新之前嫁出门去。不过在那一头那一方,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也在考虑先 嫁后娶,而且嫂嫂在那一头,她还是个姐姐呢。嫂嫂毕竟是嫂嫂,嫂嫂很大度。嫂 嫂说,她得亲眼看到兄弟娶了亲,她才放得下心走。 嫂嫂的大度,几乎要了聪儿的命。她既敬佩嫂嫂,又恨嫂嫂,恨又恨不着力。 眼瞅着日子越来越近,聪儿的心也悬了起来,好像她不是结婚成家,而是要走到路 的尽头。偏偏那头提意见了,跳出来反对的是嫂嫂的奶奶。奶奶不同意这么做。姐 弟俩的母亲不在了,姐姐持家,但奶奶一直当家,当得一点不糊涂。奶奶没对别人 跳,却对她的儿子跳了。奶奶捶着床头,对着儿子说,孽子啊,这么大的事咋能含 糊呀。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么,你糊涂,我可没糊涂呀。 奶奶的意见是。这门亲要谈,也得先嫁了丫头,再娶新娘。嫂嫂的父亲,聪儿 未来的公公,本来是个没主见的人,是个万事好商量的人,老妈一骂,他细一琢磨, 也来劲了,也是呀,咱家穷虽穷,可人穷志不穷,这样的例可不兴破,破了例的话, 那全村的人都要骂咱一家了,往后的日子还咋过呢。 嫂嫂住在李家庄。聪儿住在小柳村。相去不是太远,也不是太近。事情到了这 一步,双方都不想崩。又都不想让步。还是年轻人活泛些。聪儿做主答应了那头, 嫂嫂也做主答应了这头。双方几乎是同时出的门,就像是商量好了,一个走水路, 一个走旱路,时辰上也错开了,独独瞒了嫂嫂的奶奶,聪儿的公公也乐得捋起袖子, 准备通吃两头的喜酒。 瞒一刻,却不可能瞒多久。这边厢嫂嫂早早就出来了。走的水路。却早早就进 了房。那边厢,眼珠子望得进出来,也不见迎新的队伍。日已渐西,终于听到“突 突突”的响,接着,村头出现了拖拉机。一部跟着一部。嫁妆早就发过来了,可到 了这阵子,就是不见新娘下车。 新郎说,走到半路上,聪儿要下来解溲,可进了青纱帐,就再没见她出来。抽 了两根烟。等得心焦,大伙儿就下地去寻。哪里还寻得到。 “呆子啊。哪有新娘半路上解溲的呀。” “可她说了,我也不能不肯呀。”孙子争辩道。 “个呆子,你让人家耍了呀。”奶奶抢天呼地。转头又骂同去的老二,“你个 杀头,他不经事。你也不懂么?” 二叔给一骂,也下不了台:“娘哎,你说这事儿,叫我咋个拦。” “那你们咋就不回头去找哩。” “咋个找?人家可是把人交给我们的,就是去了,又咋个开口法!” “败家子儿,全是败家子儿。”奶奶说,“就算找不着,也好拦住丫头进房呀。” 奶奶这一提拨,众人才醒过来。二叔手一舞,拖拉机们又突突突地响起来。酒是顾 不上喝的了,也没脸面喝。把人领回来要紧,领不着聪儿,也得把丫头抢回来呀。 拖拉机手们有些灰头灰脸,恨得牙根痒痒,这遭事。他们还是头一回经。他们把车 开得飞快,到得聪儿的家,已经是后半夜。 酒席散了。新人早就入了房。聪儿的爹晓得儿子不容易,早早就好言好语好烟 好酒,打发了那些后生青皮。听到外面叫门。里面的人有些吃惊。外面的人也不说 什么,只是叫门。开了门,就问聪儿呢。聪儿不是你们带走的么。那我们家大丫头 呢。大丫头,哪个大丫头?噢,你是说新娘子么。正说着话。新娘子也出得房来。 新娘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就推醒新郎,开始穿衣。收拾齐整的新娘。一边出来,一 边抹着头发。头发是有些乱。黑黑的脸透着红润,身子骨也像是晕乎乎的。 “丫头,咱们走。”二叔说。 “我不走,”丫头说。“我为啥子走。” “姐啊。”弟弟上前一步,拉住姐姐的膀子。 姐姐想挣,没有挣:“咋的了,兄弟?” “那个聪儿,跑了。”弟弟抓住姐姐的手,呜呜呜地哭起来。 聪儿这一跑,就是一年多。谁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一年多后,聪儿回到家, 哥哥嫂嫂的伢子已经满炕爬了。聪儿住的房已经由哥嫂住了,聪儿就搬进后面的蚕 室住。 “死丫头,你还晓得回。”爹骂道。心里却有块石头落了地。 “不回,我还能到哪去呀。”聪儿笑嘻嘻地说。她晓得爹是不会把她咋样的。 爹一向宠她,宠得拿她没办法。娘呢,抱住她直落泪:“聪儿啊,可别再往外跑了, 再跑,娘可吃不消了,” “娘。我保证不跑,再也不跑了。”聪儿依在娘怀里,哭没哭,鼻子有些酸。 抹去娘的眼泪,聪儿就去逗弄哥哥的伢。那孩子可一直盯着她瞅呢。聪儿转过 身去,从包里掏出一大捧的玩具和糖果,哗啦啦地撒在炕上。孩子扑腾开了,抓住 一个当当鼓,就往聪儿这边爬过来。 “这伢。和你有缘呢。”嫂嫂说。 聪儿一直觉得对不住哥哥,尤其对不住嫂嫂,不承想倒是嫂嫂先开了口,和她 招呼。哥哥帮她支了床,嫂嫂帮她捧被子,铺床单。一点没要娘动手。 听说,嫂嫂只是孩子满月,回去过一趟。没住几天,又着人带信,叫哥去接回 来了。 在家呆的日子久了,想必那边也晓得她回了,但那边并没有来闹。一来,聪儿 结婚时,没办证,连婚帖都没办一张。二来,聪儿想,肯定是嫂嫂给家里递了话, 那时都没成,现在还能成么。 忙时收割、播种。闲时。聪儿就和嫂嫂坐一起,接宝似的逗伢。她们一坐,娘 就跟过来。娘说,个死丫头,嫌娘老了么?怎么尽缠着你嫂子呀。娘当着她俩的面 骂,说明娘是欢喜她们这样好的。聪儿和嫂嫂就一起笑。瞅瞅旁边没人,聪儿会说 :“嫂子,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觉得对不住你了。” “啥对不住呀,你不要乱想呀。”嫂嫂拍拍孩子的背说。 “真的呀,我是真的不安。”聪儿说。 “你不安,那你就到我家去好了,你去么?什么时候去,都来得及的。”嫂子 抿嘴一笑,故意逗她,“想去了,就告诉我一声,我让那边来接你,” “可,可是我……”聪儿结巴起来。 “行了,我不为难你了,”嫂子说,“其实啊聪儿,你做得很对的。” “我做得对么?你不会恨我么?” “我怎么会恨你呢?”嫂子说,“其实那时,我也有那个想法的。” “啥想法?你也想过跑么?”聪儿惊奇道。 “是的,我还真想过。”嫂子说,“就是进了房,我还在想哩。” “可你咋没跑哩?”聪儿问,“是不是见了我哥,就喜欢上了呢?” 聪儿的哥正在菜园里,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往那里瞅,哥哥也不时往这边瞅, 又赶紧埋下头干活。 “你说,你哥有什么我喜欢的。”嫂子说着,装着样子哄宝宝,倒是把睡熟的 宝宝弄醒了。待孩子重新睡过去。嫂嫂说,“我是没你那个胆呀,聪儿,你说,我 能往哪里跑哩。” “唉。”聪儿叹了口气,“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跑呀,往哪跑都 行,跑得远远的就行。” “瞧你,又说呆话了,”嫂嫂装出生气的样,“这么说,你是希望我跑的哕。 那好,我马上就跑。” “没问题,”聪儿说,“你现在就可以跑,聪儿给你做掩护,聪儿随后就到。” 说着说着,俩人又吃吃笑起来,惹得哥哥直起了腰,爹摸摸锯口,娘放下水桶, 圈里的羊也咩咩叫了,场上的大公鸡更是腾地跳上了树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