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孙独自去县城医药公司,买最便宜的批发药。 买药就得花钱,花钱就得借。先是小孙去借,后来娘出面借。娘说:卖房子卖 地,药也得买。不管费多大劲儿,都要打消炎针,吃消炎药。 目的就一个,维持眼睛不萎缩。 小孙和媳妇下地铲地。主要是旱田。水田不敢沾,怕不小心弄湿了眼睛。小孙 过长的脸上,横吊着一根白绷带,绷带里罩着一只伤眼。上药时,小孙就把绷带撤 下来,露出乱蓬蓬的头发里越来越暗淡枯瘪的独眼。那样子很丑。媳妇原来就不愿 看小孙,现在更不愿看小孙。不愿看好办,小孙就背过身去,不让媳妇看。小孙知 道,媳妇总谋算着和他离婚,可是媳妇从来没动真格的。没动真格的就是他的媳妇。 动真格的也是他的媳妇。小孙悄悄地对着镜子时,便十分地理解媳妇,镜中的丑样 子,自己都不喜欢,何况媳妇。 媳妇骂小孙,娘不生气。媳妇不愿看小孙,娘生气,娘觉着小孙很好看。娘说 :不愿看还嫁,还生孩子。娘的话传到媳妇耳里,媳妇抢白说:生孩子当啥,跟强 奸犯还生呢。小孙不说媳妇,小孙劝娘:谅解她点吧,我夹在你们中间,难受。娘 叹口气:儿啊,你就放心,娘不让你难受。她没了女儿,我还有儿子呢,她比我难 受。娘便真的不让儿子难受,一串钥匙全交给媳妇。娘和爹就剩下一个任务,干活, 盼孙子。 小孙和爹一起去县法院起诉,还找一位远房亲戚帮忙。法院传票很快就下采了, 法院的人亲自送到村里。孙家的门前,大坑的旁边,法院的人让小孙签字。小孙问 :他们知道吗?法院的人一愣:谁?小孙说:他们。法院的人明白了,说道:这不 找你吗,要想快,跟我们去趟长春。爹拨开众人,上前道:非得我们去吗?法院的 人看了看爹:你要不着急,不去也成。娘一旁说:不就领趟腿儿吗,你说啥时候去。 法院的人说:这还差不多。 村里都知道小孙的事情要赢了。不用谁说,孙家人脸上摆着的。村里人给小孙 算账,治疗费、误工费、补偿费,四万挡不住。瞎了一只眼,净剩两万块钱,还算 行。王章江说:屁,两万块能买只眼睛?我拿两万块,你们谁卖?我现在就给。村 里人不说话了。 小孙乐得合不拢嘴。小孙乐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粗糙的一层砾黄,像是漆 到牙齿上,让人想起荞麦皮。爹也高兴,爹用豁牙夹着蛤蟆癞的烟,不停地搔着秃 头,爹叉开手指,像在场院里兴高采烈地打场。娘说:钱判回来,先要手术。等病 好了,年年在家种地,再不出去打那破工了。娘看眼媳妇,继续说:孙子也得早要, 趁我这老骨头还能动,能带几年是几年。媳妇不置可否,媳妇的心神有些飞。媳妇 这个样子,小孙心里挺疼。晚上钻到炕上,小孙跟媳妇说:钱判回来,先给你买对 金耳环,外加一只金戒指。媳妇冷笑一声:钱到手再说。小孙有些哑,小孙觉得还 是媳妇清醒。媳妇清醒得对。 小孙闭上灯,乘黑摸媳妇的乳房。闭灯的效果很好,小孙觉着黑长着一对翅膀, 载着快乐满屋飞。飞到小孙的手上,飞到媳妇的身体上。黑还像几十层楼上的电梯, 将小孙和媳妇拥在里面,一会儿升到三十层,一会儿匀而缓地降到地下室。黑像电 梯的感觉,小孙没对媳妇说。媳妇没坐过上下的电梯、大型商场的斜梯,也没坐过 平地跑的火车。小孙想到这些,就觉着对不起媳妇。小孙应该和媳妇并排坐在火车 的座位上,小孙临着媳妇,媳妇临着窗,看外面开开阔阔的风景。小孙不用看风景, 媳妇是小孙的风景。 小孙咬着媳妇耳垂,低声地说:咂儿比原来还好。 媳妇不说话,裸身一下子变得又热又烫。小孙的身子也一下子又热又烫。媳妇 说:你冷吗?小孙说:不冷。媳妇说:你咋打哆嗦? 小孙不说话。小孙的嘴唇也哆嗦起来。小孙用哆嗦的唇去贴媳妇的裸身。 小孙不哆嗦时,媳妇散着湿绺的头发挨在小孙的腋窝。小孙的心跳唱着歌子, 鼓得胸肌一动一动。小孙的声音变得黑起来,扇着蝴蝶样的翅膀,绕着媳妇飞。小 孙说:咂儿还疼吗?媳妇说:疼。小孙说:疙瘩好像没了。媳妇说:有。小孙说: 我给你揉揉。媳妇转过身去:睡吧。 小孙没有睡意。媳妇的疙瘩三四年了,到县环城医院用红外线检查,说是乳房 导管破裂引起的,开的乳肿消。后来去县中医院,那个叫唐三彩的老中医说是乳炎, 给媳妇开的汤药,老中医唐三彩自己配的,祖传秘方。 小孙说:补偿钱拿回来,都交给你。给你治病,让咂儿不疼。 媳妇睡着了。沉沉的呼吸声,睡得很香。小孙就对睡着的媳妇说话。 宽敞的大学工地,散堆着一些建筑材料。阳光挺热,草间有虫在叫。马国庆媳 妇倚着门框,冷眼看小孙和法院的人一点点走近。马国庆媳妇的眼里,小孙是奸细, 引着鬼子进来。小孙蒙吊着一只眼的样子,真像是奸细。马国庆媳妇心想:方才还 挡着马国庆,不让他陪老匡上洗浴中心,看来去对了。 马国庆媳妇蔑视小孙一眼,又敌意地盯着法院的人。马国庆媳妇走南闯北,怕 城管大队和国地税,不怕公检法。小孙给马国庆媳妇介绍:嫂子,这是法院的。我 庆哥呢?马国庆媳妇咣地砸过来: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叫。小孙不吱声了,讪在一 旁。法院的人间:你是马国庆老婆?马国庆媳妇说:是怎么样,不是怎么样?法院 的人不恼,说道:传票,签个字。马国庆媳妇说:我不管他的事情。法院的人说: 你可以不管,但你必须签字。马国庆媳妇不情愿地拿过笔:签我的名,签他的名? 法院的人有些恼:怎么这样哕嗦。 回去的路上,捷达车跑的高速线。收费站经过三四个,每个都不白过。法院的 人脸带着酒红,小孙也陪着沾了口酒。除了司机,剩下的人都闭着眼睛困觉。来回 六百里的路程,有些乏了。小孙闭着眼睛,却是不困,非但不困,眼皮也跟着神经 质地跳。小孙心里暗算着账,车费三百,饭费一百二十六,路费五六十,一天就是 五百来块。这钱,小孙从前院王章江那里借的。不过小孙想得开,舍不得孩子套不 着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