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里爹睡不着觉。 娘说:你睡呗。爹叹口气说:这钱也不好要。娘说:那就告他。法院不下传票 了吗?爹冷笑着摇摇头:告?哼。娘说:那咋整?爹说:咋整?一步一步走呗。娘 说:眼睛都到这程度了,明天我找他家长去。爹说:找也没用,他家长能管着他? 娘便骂:关键时候向着个人儿子。爹说:你说那个,你不也向着咱儿子吗。娘听这 话就哭起来:我还叫向着,谁受我儿子这份屈了。爹说:不就瞎只眼吧,瞎了的, 还能复明了?反正不用找媳妇了。娘说:我不跟你说,你滚一边喇儿去。 小孙这边也睡不着觉。睡不着就要找消烦解闷的营生。小孙的营生比较轻松, 具体说就是忍不住夸媳妇的咂儿。媳妇厌烦地推开他的手:你一天咋没个正溜儿, 净寻思这歪拐斜拉的事。小孙说:两口子间的事,咋叫歪拐斜拉?媳妇说:那也没 有天天扯的。小孙说:我还叫天天扯了,你看王章江养的公鸡,哪天不扯了,扯完 这个扯那个。媳妇说:人家公鸡扯挣钱,种蛋论个卖,你呢?小孙说:你那意思, 我不如公鸡呗。媳妇说:谁拿你跟公鸡比了,不筋不离儿的你也跟章江学学。鸡粪 是个啥,到人家手里比苞米贵。小孙嘟囔:他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忘了那年去俄罗 斯,种一年菜,背几件大衣回来,粗麻袋似的,谁也不能穿。媳妇说:你去俄罗斯 试试,你给我背回来十件大衣试试。小孙心里有些泛酸:注意点,人家可是有大嫂 子的。媳妇捶小孙:你啥意思。小孙说:我没啥意思。媳妇冷冷地:人家有能耐, 有能耐就招人看。村里哪个女人不高看人家一眼。小孙说:那是,跟人家说话都夹 起屁股。媳妇说:这个独眼兽。小孙忍不住了,嗵地捅媳妇一下:你说啥?媳妇疼 得嘶了一声,不让号地高声叫骂:独眼兽,咋的吧。 小孙霎时变得无力,喃喃道:对,独眼兽。 大清早,小孙到爹和娘的屋里去。爹正拾掇他的两个随身罐子,药罐子和烟罐 子。一捆行李,塞到化肥袋子里,缸筒似的立在炕脚。爹说:我去大连了。小孙心 里挺难受。小孙说:爹,别去大连,在家里想个啥招儿吧。爹硬硬地:能有啥招儿, 看病花钱,打官司用钱,最简单的招儿,就是下苦大力。 小孙说:要不我去。 爹软下来说:净说那傻话,你去大连,谁打这个官司?眼睛遭败成这个样子, 就白遭败了? 小孙说:那官司咋办? 爹叹口气:你也二十八九的人了,啥事得有个主意,别煞后。该往前抢就得抢。 真需要我,一夜车,不就赶回来了。 小孙不说什么,默默看爹收拾好东西。抢上前,将行李筒上肩。小孙和爹一前 一后,走在门前的沙石道上。爹是高个子,走在前,小孙是矮个子,走在后。爹的 脚步声不重,很扎实。小孙的脚步声也不重,腿却有点前弯。小孙的腿随娘,不过 还是有差别。娘是罗圈腿,左右弯,像月亮门。小孙的腿前后弯,像车轱辘。 爹说:我扛吧。 小孙说:爹,我扛。 几个上学的小学生,燕飞似的跑过去。又不跑了,回过头来,好奇地看小孙和 爹。小孙睁着一只独眼看孩子,几个孩子吓得转过身去,向前跑开了。 女儿!小孙心里咣当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女儿若在,也这么大了。戴着红领 巾,孩子们中间奔跑。一颗泪珠在小孙的独眼里凝聚,凝聚,簌动着流下来。萎缩 的眼里,有潮潮的湿意,像裂田,倏地被吸收了。 爹觉察到什么。爹说:顶住。 客车驶过来,停靠在公路边。司机将货舱捅开,粗暴地将行李筒囫囵个塞进去。 小孙想起似的喊:爹,象棋落下了。 爹说:你在家用。 小孙说:我跟谁下呀。 爹说:那就等我回来。 小孙往家里走,王章江拎着注射针从院子里出来,脚步匆匆的。见了小孙,王 章江一愣:回来了。屯子里闹鸡瘟,我给你们家送点药。小孙闷闷地站在那里,看 王章江。王章江说:工地的事咋样了?小孙头垂下来:咋样,人都没找着。王章江 说:找就得找有用的,那个马国庆,他不过是老匡的狗腿子。 小孙琢磨王章江的话意。王章江响亮地咔口痰,嗵地砸到地上:行,我走了。 没钱到我这里拿。 王章江的话,小孙平时听着热乎,这时却有些别扭。 回到屋里,媳妇正心事重重地炕梢上坐着。小孙没来由地生气,话也不说,苍 蝇掸腿似的蹬掉鞋子,往炕梢上一挺,看棚顶吊糊着的倭子纸。媳妇问小孙:上车 了?小孙没吱声。媳妇觑小孙一眼:问你哪,老爷子上车没有?小孙慢吞吞地说道 :家里鸡有病,我咋不知道?媳妇一惊,冷笑道:你挺会说话嘛,拐弯抹角的。小 孙含混不清,像重伤风的声音:我没拐弯抹角。媳妇提高嗓门:你就拐弯抹角了。 小孙说:你说我拐弯抹角,我就拐弯抹角了。媳妇声音有些哆嗦:姓孙的,今儿个 你给我说清楚,你啥意思?小孙见媳妇认真,判断媳妇没事儿,很是欢喜:我就是 说说。媳妇咬牙切齿地:说说?咋不说你妈,咋不说你爹?小孙支起身子:我错了 不行吗。媳妇不依不饶:错了就行了?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他,他就是比你强,是 个男人都比你强,咋的吧。 小孙心里一阵泛紧:看他好跟他去,搭我这独眼兽干啥。 媳妇说:搭你打掩护,你不知道? 家是五间连脊房子,各开各的门。因为纸棚,声音传得清楚。娘听见有些升级, 忙走出自己的门,踅到小孙和媳妇的门里。娘二话不说,抓起笤帚疙瘩,楦小孙的 屁股:再让你胡说八道。见小孙躲开,又作势拧小孙的胳膊。 娘扔了笤帚疙瘩,对媳妇说:妈替你撸他。就没见过屎盆子往自个儿脑袋上扣 的。 娘这么做事,媳妇便没话说。拿起剪甲刀,背靠灯台,咔咔地修理指甲。娘推 推小孙:往里去,我也坐一会儿。妈个逼,长大了,打你也打不动了,才两下,就 累得气喘。说着盘腿打坐,两片脚快速地分到两边,几乎背到胯骨后。小孙借坡下 驴,侧过身子,顺着炕洞躺下,却忍不住偷偷打量媳妇生气的模样。这样单眼瞄过, 便不由吓上一跳,觉着媳妇脸发黑,颊上布着不少的血丝,样子像个血痨病人。 娘也发现了,大惊道:昨天还不这样,今儿个脸色咋这么不好,快上医院看看 去,别大发了。 媳妇赌气道:大发了更好,让他再找一个。 娘急得拍脚:净挑那不好听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找找找,找谁去。赶快扎咕 病要紧。 小孙一旁说道:她心里烦,闹心。这话平时也不少说,此时媳妇却眼圈一红。 娘是刚强人,又十分地心软。不等媳妇咋样,先拿巴掌拭眼睛。小孙受不住了,腾 地起身:现在就上县医院。 媳妇说:钱哪? 小孙蔫了,嘴却硬挺:没钱想办法。 娘挪腿下地,动作十分沙愣:等着,我借去。 小孙的话突然就奔出来:别上王章江那儿! 媳妇脸腾地涨红:就上王章江那儿! 娘看着媳妇,媳妇更挑战似的看娘。然后娘的眼光渐渐地弱下来。娘沙着嗓子, 缓下声音道:借点钱管啥,又不是不还他。青黄不接的,别人谁能有现钱? 小孙说:我去米大巴掌那儿抬。 媳妇闭上眼睛,不看小孙。面颊依旧红得发黑。 娘说:光说抬,可咋还哪? 小孙很冲地:官司赢了,都给他们顶上。 娘叹口气:行,你去吧。跟他说好,按月跑息,钱到就还。 媳妇怕震着腔子似的轻咳两声:算了,我不看了。咳嗽过了,忽然提高声音, 带着哭声道:我不看了行不行?! 小孙的眼光变得很孔武:不行,一定要看。 媳妇有些不会走了。只要离开家,接触油漆或者柏油路面,媳妇的步子就会变 得虚软。媳妇的脚像人参的根须,趟在黑土里,水分才能上来。不会走不怕,小孙 让媳妇游。小孙愿意做纤夫,拉着媳妇,在县医院拥拥挤挤的河流中游。小孙悄悄 对媳妇说:拉住我。媳妇上当了,听话地拉住小孙的衣袖。小孙还嫌不够,趁机揽 住媳妇的腰,给媳妇的船再揽上道纲绳。媳妇这下更不会走了,连电了似的,身体 一阵阵发颤发僵。媳妇嗔了小孙一眼,很是娇弱地把小孙的手卸下,身子才活络起 来。媳妇嗔得小孙好幸福,也微电流似的酥满躯干与四肢。小孙的手紧紧握住媳妇 的手,让手和手说话,说得汗漉漉。 小孙拉着媳妇,将拍的片子交到大夫手里,然后扶媳妇坐大夫的桌旁。大夫举 起片子,皱了皱眉,严肃地朝太阳光照了照,大夫说:住院吧。小孙突然不会说话 了,厚嘴唇嚅动着,仍表达不出个意思。媳妇声音很响地说:哪有那么多钱哪。跟 前两个候诊的,以及陪同来的家属,都拿别样眼光看小孙和媳妇。小孙脸便见汗, 无地自容的意思。大夫有些失望,沉吟一下道:住院手术是必须的,否则保证不了 治疗效果。这么办,今天开点药吧,先吃着,回去把钱凑齐了再来。说完便一阵狂 草,看着间隔行数,大概有四五种药的意思,不交给媳妇,却直接交给小孙。小孙 接过处方,有些别扭地说道:谢谢。 大夫头也没抬,直接地说:下一个。 出了诊室,小孙会说话了,对媳妇评价道:这个大夫没准。媳妇点点头:我看 也没啥准,看咱不上他的当,就开始卖药。小孙说:咋办?媳妇犹豫一下:回去吧, 没钱就别上这地方来。小孙眼泪快出来了:不回去。咱再找原来那老中医看,听他 咋说。说完,既不划价,更不买药,收起处方,直奔原来那所中医院。媳妇没反对, 还是跟着小孙的安排。只是小孙再试图搂腰时,媳妇不让了。 老中医居然还在,正浏览一张晨报。老中医放下报纸,对小孙说:解开。 小孙和媳妇一愣。老中医说:解开衣服。 小孙说:我解还是她解? 老中医反问道:你看还是她看? 小孙指指媳妇:当然她看了。 老中医说:那你解什么? 老中医拿一根中指点了点:疼不疼?媳妇面红耳赤地:不疼。老中医的中指移 到另一侧:疼不疼?媳妇摇摇头:不疼。中指移到乳沟纵深处,没等老中医问,媳 妇已哎哟起来。老中医肯定地:病症不轻啊。小孙十分迫切地问:大夫,住院手术 不?老中医摇摇头说:病人这个状况,先保守治疗一段再说吧。媳妇说:刚才县医 院那个大夫说,得住院手术。老中医不悦地:谁说你找谁去,我说的就是我说的, 不用住院。小孙回敬道:原来你不说是乳炎吗,还给开了一堆的中药。老中医扭脸 看着小孙,被小孙闪闪发亮的独目吓了一跳,显然方才净注意乳房了。老中医问: 我说过吗?媳妇说:你说过。老中医郑重其事地说:原来是乳炎,现在不光是乳炎, 你们明白不?小孙和媳妇一齐说:明白。 回来的路上,小孙觉得很对媳妇不起。小孙和媳妇是对沙鸡,在沙地里寻食。 鹰的影子出现时,惊恐地把头钻沙子里。小孙觉得他和媳妇不如沙鸡。沙鸡是不知 道尾巴露在外面,小孙和媳妇知道,却只能钻。小孙这样想,将媳妇的手攥握得更 紧。 下了客车,走上土路,空气顿时甜润起来。媳妇的人参腿吸到地气,也显得精 神一些。谁家的牛在哞哞叫,一只笨鸡跳到土墙上四顾,想不清楚跳进谁家菜园啄 食。小孙对不起的意思更明显了,无颜见这些村村树树似的。媳妇却没有往常那样, 来点精神就对着小孙发脾气,而是独自地揣着手,默默地不说话。小孙侧过一只独 眼,想了半天,哄媳妇道:你不说话也好看。媳妇平淡得大彻大悟:人一有病,就 是犯罪,有啥说的。小孙心头震动:说啥哪,是人就有病,除非不是人。吃了这些 药,肯定好得差不多。媳妇抬起湿漉漉的眼光去看小孙:听天由命吧。 媳妇这样说,小孙的火腾地上来。火从心脏深处燃起,专门往上烧,烧过小孙 的咽喉、牙床、鼻腔、眼睛。小孙感觉那只病眼像灯泡跳丝,黑了一下,又亮一下, 又黑了一下,然后就陷进永远的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