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媳妇吃的药叫天光小金丸,广告药。小孙和媳妇都相信,这药更对症,更有疗 效。大夫说的药,不用问也明白,谁家的回扣大,开谁家的。倒不如这广告药,听 着悬乎点,受骗挨宰也知道咋回事。只是价格不低,一天三遍药,得四五十块。小 孙每天的用药也不在少数,肽利必妥眼药水、熊胆滴眼液、青霉素钾、鱼肝油、维 脑路通。这么用药,也觉着比医院节省多了。 再过两年,小孙都可以开无证门诊了,专治眼病和乳腺疾病。让不让开是另一 码事,小孙可以这么想。有时脑袋嗡嗡直叫,靠这些想法填充,才不至于空得发疼。 脑袋不疼时,小孙就想,吃去吧。钱不够就想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 除了吃药,还得养护。小孙不让媳妇干活。媳妇不愿意呆着,只是想干也不成, 一干活便难受。乳上的病不让。回想起来,倒是那个西医说得更接近人话,特地嘱 咐小孙,得抓紧治。可是,手术或者住院的钱,小孙凑不齐整。 小孙觉得对不起媳妇。忽然明白,媳妇说王章江好没错。王章江就是好,有钱, 能挣钱。有病能吃药,看病不借钱。一个男人,最基本的事情都达不到,又能好到 哪去。 挂锄的季节。全村的人,都是憋下一口气终于又缓过来的神情。小孙没什么心 情,蹲坐在土墙边,眯着浅坑里的污水出神。 高音喇叭响起来,乡里要发展劳务经济,搞劳务输出。政府出面给联系活,挑 十八九、二十啷当岁的人,送北京当保安。小孙是赶不上这一拨了。小孙总是这种 命,啥事到别人那顺理成章,到他这里,折着把式也跟不上。现在人都学好了,干 活先签合同,不然先扔定金。小孙那时候不成,不是那个气候。小孙曾找过乡里, 乡里答复是,依靠法律,用事实说话。小孙便明白,自己的担子,最终还得自己扛。 给小谢打过几次电话,却问不出个子午卯酉。便跟娘商量,卖了两麻袋苞米充 作路费,去长春催问。小孙本想走着去,后来想,路费省了,饭费却多了,两下一 勾,还不如坐车。除非背着干粮袋子,饿了吃自家的,渴了寻户人家讨口水喝。只 是,那不成丐帮了吗。苞米卖给了王章江,娘崴着月亮门的腿,主动去联系的。娘 倚着老,说以前欠下的先不还,这两袋苞米取现钱。王章江说:啥苞米不苞米的, 从我这里拿点钱算了。苞米卖了,家里鸡吃啥。提到鸡,娘说:多亏你了,家里的 鸡病都好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呢。王章江脸便稍微的一红。娘知道走嘴了,急忙 掩饰道:明天给你们兜十个鸡蛋,给孩子吃。王章江说:我这鸡蛋成筐的捡,你再 给我拿鸡蛋,不是笑话。娘说:咱两家的鸡蛋不一样。娘自知失口,忙更改道:我 家的鸡蛋是散养的,不对,你们家的鸡蛋是圈养的。娘说到这里,悲哀地不说了。 王章江面前,娘已经不大会说话了。 马国庆面前,小孙也不会说话了。小孙感到苦恼。马国庆只念到初二,小孙参 加过中考,小孙应该比马国庆会说话。可是马国庆一两句话,就把小孙准备一路的 话击碎。 小孙说:庆哥,我的事,百忙中能不能予以考虑? 马国庆张口就说:考虑个鸡巴毛。 小孙说:庆哥,咱们可是亲戚。 马国庆忿忿的表情:别提亲戚。亲戚有你这样的吗,你给我带来多少麻烦?老 匡都信不着我了。 小孙说:他信不着你,我跟他解释。 马国庆说:你解释个鸡巴毛。 小孙哭丧起脸:那我咋办,我媳妇有病不能不看。 马国庆说:你媳妇有病,还找我看哪。 小孙说:我媳妇有病,我不找你。可我的眼睛哪,现在一点光感都没有了,瞎 了,你知道不,你管不? 马国庆气汹汹地:我让你眼睛瞎的?我让你没光感了?别人眼睛咋不瞎,别人 眼睛咋有光感? 小孙悲愤地:那我眼睛就白瞎了,就没人管了? 马国庆嘲笑道:找法院去呀。你不能告吗,告到底呀? 小孙说:不是你找我和解吗? 马国庆说:笑话,我找你和解,我八抬大轿接你啦? 小孙手直哆嗦:你要这样说,我天天在这儿等。 马国庆抱着膀:等不等是你的事。先说下,别在这儿晃荡,影响工程队形象。 小孙蹲在地上,捂着脸。 那么久久地蹲着。 长春的一条主干大街,小孙和小谢站在紫红色人行道上。身后是绿树环绕气派 庄严的大学。小孙来时准备的话忽然泉涌,小孙装不下了,慌慌张张地倒给小谢: 我们不是普通的老乡,我们是亲戚呀>>我们不是亲戚,我们还是同学吧。我们不是 同学,我还是病人吧。对待要饭花子也不能那样! 小谢说:谁知道。一个小清包,谱摆得也忒大。天天睡单间,吃夜宵。小孙说 :等着吧,有他哭那天。小孙说:你和我不一样,跟他没啥纠葛。不行不在他这儿 干,一个出苦大力的,哪挣不着钱。乡里组织去北京的保安队,我看你这岁数正合 适。小谢摇摇头:那是青春饭,我不想干。庄稼人,还是学门手艺踏实。小孙说: 倒也是。瓦工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丢了可惜。你早点回去吧,省得那马国庆吊脸子。 小谢说:他又不是我爹,我怕他。这样说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觑眼周围。小孙就苦 笑。 小谢说:今晚你住哪儿? 小孙道:这么大的城市,不信没个住的地方。 小孙坐在浴池里,身上滴答着热浊的水珠。因为没备毛巾,又舍不得买,只好 任那水自然风干。与小旅馆比,这种大众浴池算是更经济实惠的去处。三块钱的价 格,屋子热闹又暖和,还随便洗澡。一张张并排的床,睡着、歪着、躺着、坐着, 尽是赤条条的汉子。灯暗的地方,有人在呼呼睡,灯亮的地方,三五伙下棋喝茶的, 还有些人围着看。听着啪啪的执棋落子,小孙倒有些手痒。彻底独眼后,像是对盲 棋有了新感受,只是爹没在跟前,便有些踌躇。跟旁人下,怕冷落了大连工地的爹。 一个老搓澡工挺惹眼。七十来岁的样子,洞眼阔嘴,脚趾抓地。一边给腐竹样 的男人搓澡,一边讲三反五反时受到的迫害。老搓澡工晚上搓澡挣钱,白天坚持上 访。小孙便有些自卑。老搓澡工上访,可以当作一项事业,政府主管部门要给予接 待。他小孙呢。想起马国庆的嘴脸,心里直堵得慌,就有和老搓澡工交流的冲动, 希望老搓澡工指点迷津,或者陪他去一趟。老搓澡工的宏亮嗓门就是九节鞭,能把 马国庆或者老匡们抽得遍体麟伤。小孙便赤着身体上前,仰起长脸,对老搓澡工请 求道:大爷。老搓澡工正叉开四肢搓人私处,以为有活来了,痛快地回应:等着, 一会儿就完。小孙心有些跳,独眼露出恳求的光:大爷,你得帮帮我。老搓澡工一 脸诧异:帮你?小孙说:我的眼睛瞎了。话还未说完,老搓澡工已是满面狰狞,恶 狠狠地喝道:我自己还管不过来,我管你?! 众人的眼光刷地投过来。小孙逃似的奔到楼上大厅,找到犄角旮旯猫下,半天 才缓过劲来。楼上大厅里人也不少,屋顶四角挂着电视,因没有开灯,视屏发出蓝 荧荧的光,几个唱二人转的在电视里头打情骂俏。正自躺着,已有按摩女凑过来, 慌得小孙忙拽过被单,遮住身体。按摩女觉得好玩,故意将被单一撩,见小孙不是 作秀,才又将被单放下。按摩女一笑,轻歌曼语地暗示:按按摩?小孙下意识地捂 住胯部,那是裤兜的位置,老实地说道:我没有钱,也不习惯这个。按摩女嘻嘻一 笑:老弟,一个小时才二十块,人间享受。小孙惊讶道:一小时二十块?你躺下, 我给你按摩,只收十块。按摩女不乐意了:看你像个蔫巴样儿,没想到竟不老实, 穷鬼一个。说完起身就走,去了旁人那里。小孙并不生气,遗憾地看着按摩女的身 影。心里就想,按摩女还拿自己当个客人待,马国庆呢,他* 的马国庆连按摩小姐 都不如。这样想着,觉着解气,身体竟通络不少,以至连放两个毫无味道的蔫屁。 忽然胃一阵阵空,想起晚饭忘了,药也没有吃。下到更衣室,将几样消炎护眼的药 空腹吃了,上楼重新躺下。饭自然免了,权作以药当饭吧。 次日早起,依旧是去工地,瞄着马国庆。马国庆走到哪儿,就远远地候到哪儿, 死打乱缠的功夫。 到了第三天,农民工的眼色已经不对了,干活是干活,都瞟着呢。马国庆冲小 孙钩手:你过来。小孙心里狂喜,却控制着步幅,显得既不僵,也不激动。嘴角的 笑意却水溢出来一样,挡不住的。小孙轻快的声音道:庆哥,你召我?马国庆黄着 脸:唔,我跟你唠唠。 小孙小心翼翼起来,迅速盘算种种可能。马国庆损小孙道:你不能总跟着我。 你是屁呀。 马国庆这样说话,小孙便不客气:我连屁都不是。 马国庆翻翻白眼:你想咋的? 小孙说:不想咋的。我这只眼瞎了,不能白瞎。 马国庆媳妇屋子里出来,嗔马国庆:有话不会好好说。就一句话,小孙差点掉 泪。小孙独眼单吊马国庆媳妇,觉得这女人的脸上散发出圣母般的光辉。 马国庆媳妇说:小孙,我们体谅你,你也得体谅我们不是。这个时候要钱,你 不坑人害人吗?你寻思钱打地沟里挖出来的? 小孙说:我知道,工地没给钱。 马国庆媳妇说:就是。工地不给我们钱,我们哪来的钱给你? 小孙说:你们放心,我不给你们出难题,我找匡总要。 马国庆媳妇说:那不是一回事吗。你找匡总要,匡总找学院要。学院再不拨钱, 不又绕回来了。 小孙说:老匡有钱!我刚住院那会儿,伸手就拿出五千,眼毛都没眨。 马国庆脸沉下来:这么说,给你拿出毛病了,是不是? 马国庆媳妇说:你别跟着说。小孙,听我一句,等工地下来钱再说这事。 小孙说:那我等到啥时候? 马国庆媳妇说:钱下来再说,明白不? 小孙说:我要见老匡。 马国庆说:谁不让你见他了。可有一点,别独眼龙似的在工地晃悠,给我滚远 点。 小孙想发作,眼见马国庆叉开腿,巴掌时刻拍下来的样子,头不禁缩了回来。 小孙给爹挂长途。爹说句经典的话。不知爹打哪儿学来的,大连像是没这话。 或者爹自己总结出来的。小孙琢磨不已,却越想越有道理。 爹说:不操他妈,不知道叫爹。 小孙想,爹说得太好了。小孙心里的郁气消了一半。只是隔一个小时,郁气又 积了回来。 爹比他强,像个凶汉。从大连回来的第二天,就嚷嚷着要去收拾马国庆。爹怀 揣着一把菜刀,一把片绺子。片绺子也是刀,娘割韭菜用的,磨得锋快,搂过马国 庆脖子一抹,马国庆的脖子就会成了韭菜。哗,血浆喷射,溅得满身满脸,刀把也 被溅得精湿,腥黏黏的。小孙闭眼想着情形,觉着刺激又兴奋。娘不闭眼,娘睁着 眼睛上前去抢,惊恐地抱住爹的胳膊不撒手。娘沙着嗓子喊:你个死老头子,要砍, 你先砍了我吧。我们家不能再有事了,你再出了事,这个家可咋整。娘额头抵住爹 结实僵硬的胳膊,哭起来。 小孙说:爹,打官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慢慢地坚持。 小孙说:爹,过两天,咱爷两个一起到工地去找。事情会一件一件摆明白的。 小孙说:爹,他违反了劳动法,咱可以经官,继续告他。 爹叹气地把刀放下,娘的哭声也止住了。小孙忽然想到,爹也不愿意抄家伙的。 爹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爹是无奈。 爹想得通了,便去法院,继续捡起法律这把刀。小孙没问爹是否找过那个远房 亲戚。小孙不想问,小孙有理在。小孙的眼瞎了,在工地瞎的,老匡是大包,马国 庆是清包。这些是事实,它们脚手杆子一样绑结在一起。 爹和小孙再去长春时,陪着一个人。他是法院指派的调解员。这是实施法律程 序的第一步。 调解员在场,爹显得大义凛然。爹说:马国庆,我们找老匡对话,你跟着横扒 竖挡什么? 马国庆说:笑话?我挡什么了?你们预约没有? 爹不太明白:预约? 马国庆得意地:约都没约,不得容人家个空? 马国庆这小子,挺刁哩。爹说:法院都来人了,怎么就没空? 调解员见得多了,看也不看马国庆,一挥手道:别跟他嚼扯这个。他不是不见 面吗?找院长去。 调解员这么说,马国庆脸色立变,虽然尽力硬挺,气却泄下来,嘟囔道:院长 也得找老匡。 调解员啪地弹掉烟蒂,烟蒂在地上打两个滚,跌到墙角的水渍里。调解员说: 那就对了。院长也得找到老匡,我们才没想拐这道弯。人家把你们起诉了,作为法 院方,我们有权利、有义务调解这个事情。这是程序。三百多里地过来,连个面都 见不着,我问你,再忙能忙到哪里去。如果真的不想出面,这个调解也就没意义了。 我可以现在就打道回府。 马国庆无奈地:电话一直占线,打不通。你们等着,我到别处找找。 小孙知道,马国庆在拖。老匡就在附近的哪个房间里,打麻将,打保龄球,或 者思谋下一处工地。 法院真好。法律援助中心真好。 半个小时以后,老匡来了。老匡是混入堆里,可以立即淹起来的那种。唯一让 人惊异的,是绞了两道黑眉。小孙看看老匡,又看看爹。爹的秃眉头才应文。爹还 应戴上假发套、假胡子、假睫毛,可是,爹既不文眉,也不戴发套。爹就那么坦坦 荡荡地光着。 小孙打量着老匡,想不到这么一个普通家伙,因为有百八十万的资产,包了一 份活,能把人欺负到这个程度。小孙霎时很激动,想问老匡很多个为什么。老匡凭 什么不给赔付,凭什么不见面,凭什么不给二次手术,硬逼着小孙出院,凭什么念 过建筑工程学院。老匡是念过大书的,对不起那纸大学文凭。 让小孙奇怪的是,老匡面前,爹和小孙仍止不住满脸的敬畏。尽管爹想直接上 前,抡起拳头,削他,砍他。爹先敬老匡一支烟,又敬调解员一支烟,然后敬马国 庆一支烟。最后,爹给自己燃着一支烟。 爹应先敬调解员,调解员代表法律,曾经给爹硬气。但爹就是先敬老匡。 小孙看调解员,调解员没什么表示,无所谓或不在意的样子。 只是敬烟也没成。爹和小孙,还有调解员秃溜溜地回来。那天是腊月二十八, 晚上到家已八点多。昏暗的夜,没有星星,没有下弦月,甚至没有狗叫。屯子里的 狗,连同狗吠,早被贼偷运到狗肉馆里。 稀稀愣愣的鞭炮声,不太理直气壮。像是没捂严,让声音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