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孙常常陷入回忆。回忆是小孙的馒头。只是小孙的回忆都是死面的,中间夹 着生面,小孙一见便胃酸胃胀。不过,小孙必须长久地吃下去。想不吃都不行。小 孙需要。小孙咽着馒头,忍不住瞥眼镜子。镜子里那个独眼男人也正瞥向他。镜子 里的男人冷冷地说:如果做二次手术,眼睛便不会瞎。小孙对镜子里的独眼男人说 :我记住了,我会一直告下去。 村里的男女老少们,总爱刨根问底。小孙便向他们解释,眼睛为啥瞎的。小孙 希望有一天能够联名上告。只是人们知道以后,就不再问了。人们不但不问,对小 孙的瞎眼也习以为常。像小孙生下来,就是一只眼睛。 接下来是评残鉴定。按法律程序必须的。评的是小孙的残,小孙必须去。法院 还要配名法医。若是小孙自己就罢了,因是随同法医采,便涉及打车的事项。钱越 来越不好借的,不过小孙宁肯打车。如果住宿,花销更大。 小孙一咬牙,花。没有这一步,就没有下一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提到 孩子,小孙心里格登一下。命令自己不去想。 评残鉴定却够麻烦。第一次办的鉴定手续,约定一周以后去。第二次去时,专 家又凑不齐。如此往往返返的,最后法医也放赖了,让小孙自己去闯。不过法医算 是负责任,事先要找的人,都用电话联系好,小孙只管按图索骥。小孙便暗暗地想, 前两次也可以电话联系的。小孙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按照安排或者程序,小孙先到中级法院,中级法院又派人领小孙去省医院。小 孙像个屎壳郎,在这城市,推着粪球滚来滚去。等待时间如此漫长,评定过程倒出 奇的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玻璃棍拨拨,又打开聚光灯照照,三五秒钟结论就出 来了。 检查结论没有瞒着小孙:玻璃体浑浊,眼有淤血,眼球萎缩。 一切如小孙所想。小孙对于眼睛的感觉与评断,就是这样。 夜里,小孙睡不着觉,就着灯光整理账目。乡村的荧光灯格外亮堂,柜柜角角, 包括砖铺的有些泛潮的地面,都显出奇怪的清晰。小孙只列自己的账,媳妇的消费 账目一律不记。媳妇倚在炕里要求道:给我也立个账吧。小孙聚起一只独眼,惶惑 地问媳妇:不愿意看我记账>>好吧,我明天记。媳妇说:你立你的。我是想,我也 得有个账>>嫁你们老孙家,带来不少事,花了不少钱。媳妇这样说着,像有些伤感。 小孙生气地:你说啥哪,你这人咋这样。这不怨你,知道不。我要有福气,一家老 少都消消停停的,百病不生,百事不生。 小孙一推账目:不记了。 媳妇说:快记。 小孙得到命令似的:是。 媳妇对小孙说:你给我念念。 小孙说:你拉倒吧,我这嗓子,跟叫驴喊似的。要不你给我念念。 媳妇说:让你念你就念。 小孙清清嗓子:那我就念。 评残费四百。 打车费来回共七百。 早饭在哈拉哈吃的,三十。 中午在人民广场国商大楼二十六楼旋转餐厅吃的自助餐,五十元钱一位,共一 百四十九元,跟餐厅讲下去一块。开车的叫豆大明,法医的小舅子,车是他个人的。 此人原在环城法厅,后来因贪污被开除公职。家里有两处小百批发点,两台一五一 运输大车长年出租,有三房媳妇,两房给他生了孩子,一房正在怀孕>>媳妇恨恨道 :恬不知耻。 小孙也义愤填膺:她们真是恬不知耻。 媳妇说:我说司机,豆大明的这个。 小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我也说这个司机。 媳妇说:他是你祖宗呀,你说这么细。 小孙嘻笑道:不是向你汇报吗。 媳妇白小孙一眼:放屁。 小孙亲呢又感动,小声说:我放屁? 媳妇说:放屁。 小孙说:你没想想,那些播音员谁有我放得好? 媳妇说:哪个也没你放得好。 小孙挠挠后脑勺,便有些激动,要放下账目,和媳妇亲近一下的意思。媳妇也 挺激动,不过比小孙深沉。呼哧呼哧几声喘后,尽量平静地说道:快记,记完睡觉。 这晚俩人便挺愉快。很少有的,都很境界。 小孙赤膊揽过媳妇,媳妇的黑发刺挠着他的鼻翼,痒而舒服。小孙欲睡去,又 舍不得睡,仰面空中,念念有词道:官司打完了,就给你看病。 媳妇幽幽道:不打完就不看了? 小孙支起身子,俯看着媳妇:不打完也得看。 媳妇不吱声,头却紧紧地贴小孙的腋窝。小孙畅想道:等官司完事了,钱整泡 下来,咱们去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住它半年。 媳妇掐小孙一下:你咒我啊,谁住半年。 小孙说:不得把病治彻底吗。要不咱租个房子,我卖菜,你收秤,连挣钱带看 病。 媳妇背过身子:没人跟你说。你就犯虎吧。 小孙嘴巴贴到媳妇耳根上:你说我虎,我高兴。 媳妇扭下身子:贱。 小孙高兴地说:愿意贱。 接下来的法律程序,便快了很多。其间也有些有趣的小插曲。譬如下完传票后, 老匡提出法律移植,要求移到长春去解决。这个算盘,不用打也明白。老匡把法律 当成了自家野坡上的灌木,可以随便移植。爹和娘坚决不同意,法院也不同意。在 维护本土利益的问题上,爹和娘与法院有着惊人的一致。法院以清包与原告都是本 地人,义正辞严地驳回了老匡,把老匡的想法击得粉碎。 随后马国庆便到家里来。马国庆来是传达老匡的话,要求私了,尽量不开庭。 爹和娘冷冷地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爹一边盯着他,一边撒目门后的锹镐,准 备到时候敲他一下。想法归想法,意见仍要交流。爹和娘还是原来的意思,如果私 了的话,赔付四万。马国庆说:四万?你拿棒子劫道去吧。爹很有些得意道:那就 接受法律的正义审判吧。爹的话让小孙好笑。爹很少神采飞扬的时候,所以爹扬声 说出这番话,小孙的眼里,就成了豪情万丈的现代秃头诗人。 更让小孙感到可笑的,马国庆临走时,居然管娘叫了声姑。娘被叫得一愣。娘 的神情瞬时变得很复杂,痛苦与温情、愤怒与让步迅速交错。娘惶惑地看看马国庆, 再惶惑地看看爹,直到目光落在小孙和小孙一只变得空洞干瘪的眼上,娘的神情变 得凶狠起来,娘像母狼一样凶狠又坚定。娘一声不吭,恨恨地看着马国庆走出去。 小孙和媳妇的屋子里。王章江坐在炕沿中间,声音很大地说:能给到三万,差 不多也就算了。媳妇甩动一下头发,又摆出兰花指,将发梢捋到耳后。完成这个动 作,媳妇说道:凭啥给三万,能剩几个钱?王章江冷笑:三万是个极限。真要憋到 四万,他宁肯放赖了。媳妇说:赖就赖,还有法哪。王章江哼了一声:法?就算你 通过法律,这个费那个费的,最后能剩多少?小孙觉得王章江说得对,又觉得媳妇 说得对,正想表个态,媳妇突然说道:可也是,三万四万的,都是搁嘴说,多咋揩 手里才算。 小孙听得毛骨悚然。小孙还指望着这钱呢,如果真那个结果,不是没路了。 媳妇因为说话,脖子嘎地响一下。小孙忙不迭地问:没事吧。说完就要上前看。 媳妇不愿意这样,尤其当着王章江的面。媳妇拧拧身子:听个骨头响,也针扎火燎 的。王章江一脸坏笑,并不说话。媳妇白王章江一眼。王章江站起身来:我走了。 媳妇不送。媳妇对王章江从来不送。小孙跟到院子里:再唠一会儿,忙啥的。 王章江说:回去还有事。小孙要往大门口送,王章江不太喜欢小孙坠在身后,转回 身,硬冲冲地说道:操,前后院住着,客气啥。小孙听王章江说得认真,便止住脚 步,看王章江甩着长腿离去。转回身,去娘的屋子。娘正隔窗玻璃看,见小孙进屋, 说道:挺大个男人,以后硬冲点。小孙有些茫然地:我哪点不硬冲了。 正式庭审时,小孙挺硬冲。小孙总是对手不在或者没有对手的时候硬冲。那天 老匡与马国庆没有到场,也没有律师,法院决定缺席审判。法官让小孙陈述时,面 对着一本正经的审判席,稀稀落落几个听众,小孙说得很清楚。别人是否感动,小 孙不知道,小孙把自己给感动了。小孙从媳妇的脸上看到一种光彩,小孙体验到, 做一个成功男人,哪怕只是一时,媳妇脸上也会有光。 然后取判决书。小孙借着余劲,不屈不挠地跑了二十来天,也没能够取回来。 后来有人看不过,悄悄地点拨小孙,一个判决书下采,人情费最少两三千。小孙回 家便跟爹说:要不给他送点人情,买点烟,或者直接递俩钱?爹挤咕着没毛的眼: 他能不能把审判结果改了吧?小孙说:那他不敢。爹说:那给他啥钱?小孙说:以 后再要经他手呢?爹决断道:以后再说以后的。再说哪有两三千。爹说是这么说, 却去找他的远房亲戚。远房亲戚还算给面子,当场给法庭庭长打电话,开着玩笑说 事,爹长妈短,谈笑风生的,几句话搞定了。爹回来说这些事。小孙有些不明白, 到王章江那里闲唠。小孙说:事情咋能闹着笑话办?王章江说:喊,那些一本正经 说事的,有几个能办成的?小孙说:非得骂骂咧咧才行?王章江说:关系靠呗,你 跟人家骂骂试试。小孙说:那取判决书的人情就勾销了?王章江说:勾销?物质不 灭定律听说过没有?先挂上账就是了。 小孙便不吱声。 王章江说:哎,你发什么呆? 小孙说:我在思考。 王章江不由得大笑。 小孙回到屋里。媳妇正吃口服药,一把一把的,掐在手里,就着凉水,一咕噜 咽进去。已经吃过一阵子了。小孙和媳妇一齐幻想,通过口服药,将那病蛔虫一样 打掉。只是先还觉着有效的,后来却越来越没有反应。 小孙对媳妇说:钱拿回来,马上带你去看病。 媳妇说:虚头巴脑的,还是留着你看眼睛吧。 小孙说:都瞎彻底了,看它也没啥意思。 媳妇说:不会换只狗眼。 小孙疑惑地看媳妇,不知啥意思。想了想,忽然灵光闪现,问媳妇道:换了狗 眼,见屎亲咋办? 媳妇开心了:说那玩意儿,吃了牛鞭,还直奔母牛了? 小孙和媳妇俩人都忍不住地乐。不想放开,偏又忍俊不禁的那种乐。像有只手 捂住嘴,快乐和笑声丝丝缕缕、遮遮掩掩地出来。 媳妇的病大发了。乳房里的疙瘩越长越大,后来胳膊已不大敢抬了,腋下也长 起来两个。小孙张罗着去中医院,做红外线检查,娘说:别去县了,去长春吧。 小孙看着娘:去长春? 娘看着小孙:这个情况,还能挺吗? 小孙便和媳妇去长春。不用县城的红外线紫外线,肿瘤医院的年主任拿下一摸, 就判断是恶性肿瘤。年主任对小孙说这话时,媳妇并没有在场。年主任看到小孙的 裤腿在动,像一只田鼠钻进里面,人也害怕,鼠也害怕,整个裤腿动荡惊惶起来。 年主任便安慰道:别太着急,手术得好,控制住病情,维持二十年没啥问题。 小孙嗓子有些喑哑,苦着脸说:大夫,是不是耽误了! 年大夫说:那当然了。见小孙痛悔的意思,年大夫又说道:农村患者,都是挺 着,多咋挺大发了,不治不行的程度,才过来。 小孙失神地:可我早就知道,她这不是好病。 年大夫截断小孙的话:所以这回不能再耽误了。心电、拍片、针细胞穿刺试验, 还得再做个B 超。把这些张罗完了,再确定治疗方案。 小孙说:大夫,不是确诊了吗? 年大夫奇怪地看小孙一眼。小孙忙说:是。 年大夫刷刷地下好单子,问道:带多少钱? 小孙对媳妇扯谎:是瘤,良性的,不碍事,治段时间就好了。说完之后,小孙 跑到假山顶上捶自己:为什么病大发了才考虑?病像疖子,非得脓水跳得差不多再 说?病像鸡眼,拿着七毛钱一贴的鸡眼膏,便可以一层层地沤除?小孙捶打自己的 头。小孙觉得里外的痛相互抵消,心里才稍微地轻省下来。 小孙对不起媳妇。小孙不想对媳妇说,他想过办法,最终却没有办法。小孙不 想为自己开脱。 办法确曾来过,擦着小孙的肩膀头。钱就是办法,途径就是执行。只是案子移 到执行厅以后,跑过六七趟仍没有结果。不是小孙往法院跑六七趟,是小孙随着法 院执行六七趟。后来那位远房亲戚替小孙想条妙招:可以执行第三者。活是给学院 干的,伤是在学院受的,可以先由学院垫付,学院回头再扣大包。知道这个招法后, 小孙觉得已经触摸到胜利了。胜利就是一棵街旁的杨树,小孙捋着凸起的盲道摸上 去。 执行的那天真够顺,除了顺,找不出第二个字来。就连雇的出租车,听说小孙 的事情,也主动打八折,前提是捎两个同行者,算总账并不亏。不但不亏,还相当 地剩余。小孙当然不觉着亏,小孙从来没想过亏与不亏,做事情就得付出。亏就是 便宜,就是福。亏就是耗子拉洋锨,大头在后尾儿。亏就是付出一颗心,会回报一 颗心。小孙和执行厅的人顺利地跑在国道上,窗外呼呼漫刮着风,手伸到窗外时, 风像小狗的嘴巴,在掌心亲昵地拱蹭,像媳妇健康弹性的乳房,颤颤地跳,引得小 孙的心也跟着颤跳。 那天顺利地见到负责基建的基建部宋主任。见到宋主任,是那天的最后一个顺 利。宋主任正在收听滚动新闻中关于农民工的报道,对照眼前的小孙,瘪瘪瞎瞎的 眼睛,马瘦毛长的潦草样子,宋主任立刻有了感觉。宋主任脑里甚至涌出一个完整 的论文题目,即农民工对于社会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进程的现实及长远意义。正待签 字落实时,门口一个青白脸的小个子忽然向宋主任示意招手。宋主任犹豫了一下, 跟青白脸走出去。 青白脸把宋主任领到隔壁办公室。青白脸说:大哥,这事你管得过来吗?另外 两个包工头子在场,立刻跟青白脸一起相劝:隔壁的那家公司拖欠工程款几个亿, 你们虮子大的钱,还算个事?开了这个头,基础部就整天接待吧。 青白脸又说:大哥,晚上去鲍鱼馆。 两个包工头子抢着要求:给我们个机会吧。 隔壁的这些情形,小孙看得清楚。小孙干瘪掉的一只眼,只要一进学院工地, 便能够穿堂人壁。小孙看到宋主任一脸的醒悟:对呀,怎么没卵子找茄子提拎?小 孙便对正襟危坐的执行厅的人说:黄了。 执行厅的人讶异地看着小孙。小孙摇摇头说:黄了。 那天回返,依是坐雇来的出租车。执行厅的人有些讪讪:想不到他们内部有人, 那个把老宋招呼出去的,是主任助理。小孙的脑袋有些木,眼却很清醒,小孙知道 那人是老匡的同学,小孙永远记住那人的模样:小孙一样的矮个子,灯笼似的两只 眼睛,青白的脸。连名字小孙也知道,只是小孙不想说。执行厅的人说话的时候, 小孙沉浸在总结中。小孙总结到,这一天,总的来说是顺利的。可是后来不顺利了。 像一个人跑得飞快,收脚时太急,呛了跟头。 执行不成,便靠粮食。只是去年粮价不好,水田一垧八,旱田二亩地,将近两 垧的土地,却没太大收益。其实收益并不算少,主要是想法太多。恨不得撒下的是 种子,收上来的是钱币。 跟爹和娘商量好了,这年春天开始,耙地、平地、翻地、种地的牛犋钱,一律 都赊。化肥、农药也赊,油盐酱醋更不用说。加在一起,硬是掐下三千多元,就等 秋粮下来,一齐处理。 小孙没别的办法,只有等到秋后。卖血是招儿,可一个月几次也不够用。房产 可以卖的,但那是连后路也不要的时候。小孙的后路无所谓,小孙不能断爹娘的后 路。 媳妇反倒平静,像病长在小孙的身上。媳妇越这样,小孙越难受。只是丈母娘 惦记媳妇,因为隔三差五地去看,自然要吃不少的脸色。这个小孙还不怕,小孙最 怕的一种说法,是不该打这场官司。倘不打官司,家里原来的那点底,再凑合凑合, 手术早就做上的。小孙越怕听,丈母娘越是说,堵起耳朵都不行。媳妇便说:那么 大岁数的人,你也跟她计较,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小孙说:是。媳妇说:她愿说就 说,你不会不听。小孙便说:媳妇你放心,她那么大岁数,我还能没老没少的?媳 妇有些成心:你什么意思?小孙说:没什么意思。媳妇说:没什么意思你就闭嘴。 小孙便真的闭嘴,任由媳妇去说,只要她高兴。 算是老天有眼,这年种粮还算剩钱,卖了一百二十五包稻子,去了加工费拿回 九千八百多,再加上赊欠出来的那些,凑够一万多块,急忙扑奔到长春。 家里能折腾的都折腾了,明年的生活肯定成了问题。明年再说明年,先保病人 要紧。 这个时候,距离眼睛受伤,已经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