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节的气息越来越近。街旁花炮摊、对联摊渐渐多起来。都是直接拿着地面当 摊床,惹得行人绕过走,或者绕着看。没人以为碍事或者费事,倒觉着平添一些热 闹。只是零星的鞭炮声突兀地炸响,常惊得行人一跳。能推到年后的手术,都推到 年后了。许多患者一个共同的心愿,回家过年,过一个子平静静的年、团圆的年。 对于一些患者来说,这种年不会太多了。如此,病房走廊便有些空荡。积存的气味, 也淡了些。 媳妇做完手术,是腊月二十三的下午,农历小年这天。 最忙乱,最揪心的一段时候。只是紧张过了,一旦松弛下来,便有散架子的感 觉。近日内走马灯似的生活,不停在眼前盘旋。像车坐得久了,停下脚步,眼前的 景物,仍呼呼地前涌。 小孙想说上一说。 说是早想的,只是想不起给谁。王章江曾提议给政府。王章江说政府的时候, 眼神像刚刚出狱,或正争取宽大处理的劳改犯。小孙没有应声。小孙没告诉王章江, 信已经写过的,只是没有回音。小孙想象那信的邮寄过程,不过是层层的画圈,最 后画到学院的手里。转了一圈,回来了。 不过,小孙仍想说。 小孙的话,想对纸说。 小孙的第一段话:大夫要求媳妇做手术,需要的钱很多。 前两次打化疗,预备的费用早花没了,我开始奔走于亲戚、家族间借钱。有些 亲戚粮没有卖,手中暂时没钱,但答应卖粮后借我些。大多数人知道我打官司花钱 太多太多,怕没有返还能力,直接地告诉我没钱,帮不上我了。我能理解,谁让咱 穷呢。打官司花了四万多,这回最少又得三四万,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确实太难了。 以前我换稻地打机井,手里也是一分钱没有,不管是抬是借,挪个万头八千的 都很痛快。眼睛出事刚打官司时,弄个一万两万也比较容易。 如今官司无望,媳妇又得这个病,所以没人敢借我,这是正常的。 今年的卖粮钱一分没还外边,连贷款都没还,也确实让人信不着了。 小孙想了想,坐起身来,又写一句:法院判赢怎么不算赢? 然后躺下,闭了眼,默记着一些情形。像预备高考的学生,趁晚寝熄灯时,闭 起眼睛回味一些事情。对小孙来说,一些过程与名单要记的。不但要记,而且要牢 记。 山里有个姓苗,叫苗春旺的,借一万,一分五的利。娘的姨姐夫赵永民给担保。 刘贵臣那里抬两千,二分利。当年还不上,得想法把利打过去。 收粮的老马头那里抬两千。 曹广德那里抬一千,二分利。那家伙原来是农业站的,现在退休了,领着退休 金。算是有钱户,利息又高,到时候想法抹点。 小孤树屯的舅爷苏永海七千。 二道河子的三姨夫一千五。 獾子沟的五姨夫四千。五姨夫叫张臣,原来只知道称呼,如今涉及欠款,需记 住大名。 狐狸洞的老姨夫帮着抬两千,一分五的利。钱是老姨夫自己的,托别人的名, 怕到时候不好要。 丈人那里两千一。丈人也得有借有还,这是原则。当然人家上赶着给,是另外 一回事。但至今没说给,也就不指望。 大连襟郭成壮,春天时拿五百,说好是借。大姨姐这回来,私下给拿五百,算 是给的。大姨姐特意嘱咐小孙,不要说出去。 这是借着的。还有没借着的。大爷家和老叔家,原来答应卖猪卖粮后拿过来的, 取钱时,推说给孩子交学费,不借了。小孙只说一句:帮不上忙也没什么,不能耽 误你孩子念书,然后就走人了。 倒是常在一起下象棋的收购站杨老板,不等小孙说,跟他爱人商量,答应借小 孙两千元。约定手术前去取,手术后再还给他。小孙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却 知道,手术后是还不上了。还不上的事,杨老板肯定知道,人家只是那样地说。 爹从大连又拿回两千。爹喝了点酒,眼睛有些红。爹当着娘的面,把钱找出来, 交到小孙的手上。小孙说:爹,我不用你钱。爹蛮横地说:拿着,你就放心,这个 家咱爷俩扛着。 小孙觉着一只独眼,叭叭地往下掉眼泪。小孙觉着另只瞎瘪的眼,也往下掉泪。 小孙趁娘和爹不注意,回身去拭泪,独眼和瞎眼都是干的。 小孙的第二段话。 我跟护士把她送到手术室。看着护士把她领进去,我坐在外边等着。这滋味真 难受啊,从上午九点多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护士才召唤我们。到跟前一看,她已经 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她的脸色苍白,但比较清醒。她把眼睛睁开,说喝, 声音非常小。因为术后六个小时内不许吃东西和喝水,所以只能用小勺往她嘴唇上 少擦一点。这期间,有两次排尿,是躺着接的。六个小时以后再排,她坚持扶她坐 起来,再慢慢地跪下去。 这一晚上,她始终觉得不得劲,浑身难受,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基本 上没好好睡觉。我一个晚上没敢闭眼,也不觉得困。凌晨四点扶她穿上外衣下地, 在屋里来回慢慢走了几趟,活动活动。 天亮时吃一些粥,但仍然很虚,躺下坐起都得用人扶。不过到了中午,已能用 没手术那边的手拿勺吃饭、拿水果吃了。 小孙写完这段话,回身看媳妇。媳妇静静地睡着。小孙悄没声躺下。两年来的 人和事,纷纷攘攘地过,都像是梦中或者雾中。脚底燥热难耐,鼻子滞塞不通,咽 壁像是破了口子,或者出了溃疡。小孙闭眼不着,忽然又涌出说的愿望。 小孙找张皱皱巴巴的烟纸,对着纸面说:我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我的大脑反 应越来越迟钝。东西刚放下就忘,有时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白天,我得去买水果, 打饭,照看媳妇打化疗、吊点滴,不敢在床上躺一会儿,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只 有找人下棋。深夜好不容易入睡,两点来钟还得醒一次。 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子。 细想起来,我若不出来打官司,即使她有病,也不至于耽误好几年。若官司结 了,大包给予合理赔偿,也不会造得现在这么惨。但不管怎么样,即使卖房卖地, 我也要把她的病看好。把手术后的六个疗程打完,让她完全康复。 小孙仍想写,却住了笔。不是没有了兴趣,而是小小的烟盒纸,已经写满了。 满了也就不想写了。加上前两天零零散散写的,就是一沓的烟盒纸。小孙掏出火柴, 将几页的烟盒纸拎成菱形状,从最底的纸角燃起。因为锡面,纸不太好燃。火苗一 点一点地吞噬着薄薄的纸面,剩下金属声响的锡层,渐渐地弯曲缩小,稍弹成灰。 两声咳嗽,媳妇被呛醒了。媳妇有些惊慌地问:你干什么? 小孙说:不干什么。 媳妇说:不干什么还烧纸,我没死哪。 小孙生气了:又不是烧给你的。 媳妇说:不烧给我的,还在我床头烧。你这人咋瞪眼说瞎话。 小孙说:我烧的是倌,不是纸。 媳妇说:信就是纸。 小孙说:信是信,纸是纸。 媳妇脸拉长了:你气我是不? 小孙服软道:我不烧了不行吗。 媳妇仍气咻咻地:你见谁屋子里烧纸了,也就你能干出来。以为我不知道,写 写写的,寻思你是学校老师哪。 小孙很不好意思:学校老师咋,我还想当公社书记。 媳妇说:做梦去吧。就你们家那祖坟。 小孙说:咋总祖坟祖坟的,你不是孙家人? 媳妇说:我可不是!你们孙家那琐碎事都让我给担了。 小孙惭愧了,觉得真的对不起媳妇:过两年就顺当了,马粪蛋子还有发烧的时 候呢。 媳妇说:你就那个命。你要顺当了,该出别的事了。 小孙有些生气,便不吱声。媳妇见状,叹口气: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你离吧, 甩了包袱,让你妈再给你找一个。 小孙立起眼睛:媳妇,灯在这儿,我一辈子就守你一个。到啥时候,我都不离 开你。 媳妇摇摇头:别说那傻话了。人该着生死,是有定数的。算是我给你添了累。 这些饥荒,也够你还二十年的。算我对不起你了,我到了阴间,也保佑你,挣钱, 还债,娶房老婆。 小孙心里一阵堵,抱着媳妇哭起来。 上上腊月三十那天,俩人回家过年。刀口这天早晨拆的线,剩下的,就是术后 化疗了。 家里过年的气氛还是有的,对联照样地贴,冻豆包、冻饺子照样地包。日子看 不出太多的变来。只是猪肉少了些,少到没割的程度。以前都是杀年猪的。娘有些 不安,说道:要不割两斤肉?爹说:年节好过,日子难挨。平时少吃了咋的。媳妇 翻翻白眼,虽然有病在身,依然磨不掉脾气个性。王章江知道这个情况,特地安排 两只有病打蔫的鸡,算是连鸡带肉一起解决了。 说安排也对,有点福利的性质。爹和娘如今是王章江鸡场的临时工。下半年起, 小孙领媳妇跑省城,爹不能再去大连干活了。正好王章江忙不过来,爹和娘便毛遂 自荐。村里想干的人不少,王章江的举动,便赢得了村民的赞同。 爹头发全白了,才五十四岁。娘头发也白不少,看上去像山沟里长年点灯熬油 的老太婆。俩人一天要折腾四遍。从打扫鸡舍到粉料拌料,活一点也不轻巧的。轻 巧的话,王章江就自己干了,也犯不上雇零工。就是农忙时争嘴,爹和娘便也当回 地主,雇人插秧挑秧。按说里外一倒,没太大意思的,因为农忙只是几天,喂鸡的 活又长,才有得账算。 要说账,王章江才有得算。成堆的鸡粪都剩不下,五十块钱一四轮车,种大棚 的抢着买,那意思,不像抢鸡粪,像抢鸡蛋。搁一般人家,扔都嫌臭的,在王章江 那里就是钱。爹和娘便想起小孙。爹安慰娘:别见不得人家好。要没这些事情,还 用养这鸡?两垧地,再干点活,老婆孩子的都够了。娘安慰爹说:命啊。 日子没法比的。看人家扑扑腾腾往前奔,小孙这里,像绊住了手脚,行都困难 了。 日子,像无底的桶,或者折了井绳的桶,呼呼地向水面下坠,又像实施裹脚, 因渐渐地紧,也觉不出过多的重压来。 也有快乐的时候。三十晚上,吃完年夜饺子,大约是十点钟。电视里春节联欢 晚会还没敲钟,小孙和媳妇回到自己屋里演节目。 也就这点乐子。这点乐子最长久。 媳妇有些疯。小孙搞不清楚,媳妇是因为幸福生活太少,还是想更多地享受生 活。小孙大汗淋漓。小孙说:呀,我出汗了。 媳妇哧地一笑。小孙又说:如果连汗都不出,可没意思。 媳妇又哧地一笑。小孙胳肢媳妇:你笑啥,说。 媳妇说:我给你生个娃。 小孙快乐得几乎眩晕:再说一遍。没听清。 媳妇大声说:我给你生个娃。 小孙亲媳妇一口:等身体好了的。 媳妇脸上有些不自然:对,省得死了留麻烦。 小孙使劲亲媳妇一口,大声说:想死没门儿。咱福大命大造化大,钢钎子都穿 过,就是不死。 媳妇高兴了,狠狠拧小孙。小孙又痛又笑的表情。忽然俯下身,独眼和瘪眼一 齐专注地看媳妇:那就要了。 媳妇捋摸着小孙的耳梢,想起似的说:晚上你喝酒了。 小孙说:我还吃药了。 媳妇说:这阵子睡眠也不好。 小孙说:那咋整? 媳妇一惊一乍地:今天不能要,养两天再说。 小孙说:为啥? 媳妇说:孩子得优生优育。 小孙借着酒劲,开心地笑,一口暴黄牙显得性感结实:啥优生优育。狸猫再优 生,不信能整出虎崽子来。 媳妇说:没人跟你说话,你不讲科学。 小孙脸便贴在媳妇消失的那边胸乳上:记住,治病要紧。没有人,要个孩子什 么用? 媳妇将脸紧紧埋在小孙汗酸的头发里。小孙的头发刺哄哄,像短毛马鬃,还有 股久蹲医院的药臭味儿。 王章江不大过来了。免不了过来一次,进屋后都是立刻出来,或者不进屋,站 院子里喊。小孙和王章江便越发地好。通过王章江,小孙悟出了一个朋友相处的招 儿,让一让,可以海阔天空。有些事情不去想,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人还是人。 小孙心里高兴,忍不住夸王章江。媳妇冷淡地说:王章江有什么好,不就是挣 着俩钱吗。顶多一个养鸡专业户。小孙说:人家这几年没少帮助咱们。媳妇说:没 觉出来。 小孙说:王章江个子高,长得帅。 媳妇淡淡道:骡子个高,有啥用处。 小孙听得一怔,却忍不住心花怒放。 小孙忍不住悄悄对娘说:看着没,有病可比没病好多了。 娘骂小孙:你这还是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