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阿牛愿意做饭不光因为他爱鼓捣点吃喝,主要是工地上其他活都危险,一不 小心,那可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赵大宝前两天手让钎子穿了,到现在还在床上 躺着,这里砸胳膊压腿的事哪天没有?他光棍一个也没有债主,为那二百多块钱天 天走钢丝犯不上。要是一下子给解决了倒也成,就怕弄个半死不活,到时候就没地 方哭了。另外他愿意自己住,自己单独住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把连着厨房那 个小屋收拾得透透亮亮,整整齐齐。他还在早市儿扯了布,安了窗帘,铺了床单。 用牛皮纸的石灰袋子糊墙。还用饮料瓶子做了几个挂件。白天他丁丁当当地在厨房 里忙活,绞尽脑汁给大伙换着法做饭,原则是既省钱又要好吃。王阿牛有本事粗菜 细做,什么破东西在他手上都能得到发明,得到创造。他去市场买回一大堆鸡皮, 五毛钱一斤,大萝卜还六毛呢!他回来把鸡皮毛孔里的毛拔净,把背面的鸡油用刀 刮下来,再把鸡皮用开水烫一下,放在油锅里爆炒,最后添上青椒。用鸡油做鸡汤, 上边撒上葱花和香菜。别说吃,看着都淌口水。花两块钱买回几根骨头棒子,当当 地拍碎,放上花椒、大料、葱、姜、蒜在大锅里煮,等把清水煮出了白汤,放上大 白菜再加点盐,大伙吃得呼噜噜响,跟猪吃食差不多。四喜子干脆不嚼,菜只在嘴 里打个滚,咕噜一声咽下去。王阿牛干活麻溜利索,饭吃得,锅也跟着刷出来了。 晚上等工友们的响雷传到他耳朵里,知道大伙都梦里回家抱媳妇了,他在自己的小 屋里才更放松得彻底,他把白天偷着买的一袋儿鸡头拿出来(这是他用自己钱买的, 他从不干昧良心的事),收拾干净后放上酱油、花椒、大葱,和一块猪肉皮焖,没 多大会儿,红乎乎的鸡头就出锅了。他吃鸡头像丰子恺吃螃蟹一样讲究,先掰哪儿, 后掰哪儿,最后磕开头盖骨,把鸡脑子掏出来吃掉,吃得非常干净,一丝肉都不挂。 鸡头他也是一个礼拜吃一回,他讲话,捧着猪啃,那肉还能香? 民工们吃舒服了,就一块抽烟打趣穷逗白。胡三和一腚坐到小德子脚上,小德 子把脚面子一拱说,“操!压死俺了!”胡三和马上还击:“纸糊的?还不经压?” 小德子嘬口烟:“我哪经压,经压的是你老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一伙 人开怀大笑。有人恐怕这话掉地下,便你推我搡地转圈说,像一伙人围个堆儿吹气 球。民工们也许是总不吃荤的缘故,最乐意用裤腰带以下的身体细节来解馋,百说 不厌,有点一个屁嚼不烂那意思。这个时候王阿牛就坐在人堆里看报纸,时不时也 把报纸拄在下巴上听一会儿跟着笑笑,继而又把目光收到报纸上。他从不抢话接话 或跟人抬扛。简直像没有什么话,好似虚怀若谷,又似胸有成竹。等大伙把这个屁 嚼没了味,王阿牛才把报上的一些要闻抛出来,还捎带着一点见解和分析。他说话 时也兴奋,激动,鼓舞,但跳动的是他的心,不是肌肉,他从不指手画脚。一点清 高成分都不掺杂。大家反而得意他,羡敬他。他说话时没人插嘴,等他说完了才一 锅粥的戗戗。大伙正说得热闹,有位老哥从屁兜里摸出封信,他脑袋大大的,眼睛 圆圆的,嘴唇厚厚的,说话声音粗粗的,他叫老米。大伙就从八竿子够不着的戗戗 中回到现实中来。工地上不少人都是打一个村出来的,有的还连着骨头带着筋,村 上穷,几家商量好轮着往工地上写信,一人执笔,把几家的事都写上,花一份邮票。 掏信人大声说,都听好了,赵大宝家,赵大宝你家的苞米地马上就得上除草剂“草 地荒”了,因为卖鸡蛋的钱得给小全儿交学费,所以赵大宝见信后往家寄六百块钱。 小德子听好了,小德子你家老妈说你买的“神农一号”大豆种子全是假的,那八亩 地都毁了得重种,准备买队上推荐的“宝利一号”,种子贵点可准有好收成。得快 寄钱回来买种子,过了芒种就种不上了。还有防疫站来过,说猪得打针,总共得四 百二十六块五。还有你儿子学校要球鞋,可能的话你多寄二十块也行,这个不打紧, 种子和猪急。胡三和听好,胡三和你家闺女说……出来找食的老家雀儿们脸上开始 抽抽了,眼皮子跟着松懈下来,一个个闷头抽烟,他们使劲嘬着腮帮子,仿佛要从 烟管里嘬出钱来。这时候只有王阿牛的神情是泰然的。他依旧那么安然平静。他在 读报纸上那段“某领导一顿饭吃进去一台轿车”。一伙人又开始琢磨咋样给家那头 一个好交待。民工们走马灯似的干活,可惜家里的地洞太深,怎么填都填不满。 胡三和说,还是王阿牛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德子说,咱花一堆钱娶回婆 娘,再生下崽来还不都是债?累死累活给崽养大,还得给他娶婆娘。娶了婆娘还得 帮他拉扯崽,不死没他妈完!赵大宝说,可不,咱男人就得让家给拖死。老米说, 刚娶婆娘那会儿,倒也风光,成天抱着嫩嫩的小媳妇往被窝钻,那叫一个美。现在 想想,为口鲜桃儿,把一辈子全搭上了,咋算咋赔本。还有人说,俺可没想找婆娘, 都是俺娘把人领回来了,领回来还能不要是咋的?俺在家啃了几年桃,啃出两个崽 来,俺、俺都不觉着鲜了。四喜子说,对呀!四喜子说话时爱眨巴眼睛,说话爱眨 眼的人脾气都急,他说,王阿牛不讲过,捧着猪啃肉还能香?怪不得他光找相好不 讨婆娘。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王阿牛,有羡慕、有嫉妒、有敬佩、有疑惑、 有赞叹,眼神相当复杂。有人甚至都想和他借几个钱,可谁都清楚他没钱,他的钱 都去置办他的幸福生活了。 晚上王阿牛躺在床上听半导体,听一个可怜人正从肚子里往外倒苦水,他抽抽 泣泣痛诉他比黄连还苦。王阿牛真想找地方给那人打个电话。怎么说好?其实日子 是过个心境,自己觉着苦便苦,自己觉着不苦那就是不苦呗。千万不能拧着跟自己 较劲,没用。反正他真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村上人都说他命苦,可他自己一点都 没觉着苦,过日子嘛,就是春天过完过夏天,秋天过完过冬天,脱下单衣换棉袄, 太阳出来干活,月亮出来睡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阿牛是个孤儿,听村里人说他妈跟人跑了,至于跑到哪儿跟谁跑的没有人说 得清。好像那会儿他还没断奶。他爹去矿山背煤,人就丢在矿山里了。王阿牛五岁 那年,他的人生彻底独立了。于是他没日没夜地玩,没说没管地疯跑,饿了推开哪 家门都能吃饭,渴了到河边就能喝水,也没觉着日子怎么难熬,倒是村里的婆娘见 了他眼睛就往外淌水,把鼻涕往鞋底儿上一抹说,晚巴晌来家吃饭吧。后来他的一 个远房大伯找人把他领回去。大伯不能不托人来领他,大伯是个瘫子,六十多岁家 里还就他一人。这位大伯早年走南闯北,跑过不少码头,搭过不少戏班子,见过不 少名角。他本人倒没什么本事,就给戏班子扛大包,他自己说他还给段小楼扛过衣 箱。后来他腰椎骨被道具箱子给砸折了,就回到村里吃“五保”。大伯爱聊天,爱 跟王阿牛说他早年的事儿。按他所说他早年还真霹过脸,去过好多名胜,见过不少 大官,吃过不少馆子。不过说最多的还是吃。一说起吃来大伯眉飞色舞,两眼冒光, 什么香酥鸡、糖醋鱼、烧乳猪、叉子烤鸭……那个烧乳猪那叫一个嫩呀,黄莹莹的, 香。你吃过?啊,那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那都是角儿们的嚼头,俺偶 尔才能跟着蹭蹭嘴。 大伯到底是瞧过猪跑的人,对吃相当在行,不过他那个“五保”只够糊上俩人 的嘴,大伯聪明,自有办法。牛子,会不会捉蚂蚱?会,大地里多的是,我还会捉 蛤蟆呢!王阿牛跑出去,用毛毛草穿回两大串蚂蚱来,大伯用剪子把蚂蚱膀子剪掉, 指挥他把锅烧热,蚂蚱倒在锅里干炒,等有了糊香味在上边淋一点盐。大伯说这叫 干煽蚂蚱,城里馆子就有这道菜。放在嘴里嚼,香。王阿牛还是第一次体会啥叫香。 大伯说,你捉蚂蚱只说玩别说吃,莫让土鳖笑话。王阿牛说,知道了。王阿牛去河 里捉小鲫鱼,就小手指头那么长,村上没人稀要,河里多着呢。他捉来家囫囵个用 咸菜辣椒煮,上边再贴一圈苞米饼子,锅一掀开,香气直往脸上扑。河里还有螺蛳 他也往家弄,淘洗干净加点盐,搁两个大料瓣儿再从地里拔棵青蒜,用嘴吮吮,那 就一个字儿——鲜。按着大伯的指点,他总能找回好多小巧的山珍野味来,有谁知 道春天的雨还能浇出山菇来,大伯就知道,几场春雨,太阳一晒,天潮乎乎的,闷 闷的,蘑菇就出来了。大伯告诉王阿牛去林子里的柏子树下找,他找回好几筐来, 吃不了就装在坛子里,撒上盐,冬天炖大白菜鲜灵着哪。小孩子干这活还上瘾,半 夜起来尿尿都想往外跑。有了王阿牛,大伯的气色一天天温润起来,他开始找出一 些碎布边子给王阿牛接衣裳,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王阿牛的衣服都是一道一 道的,一道青,一道蓝,一道黑,一道白。倒是挺干净。大伯还会做鞋,打袼褙, 剪样子,纳鞋底。大伯的针线活不比村里婆娘差。王阿牛最爱看大伯纫针,他用满 是筋络的大手把针举得高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在那儿瞄准,又像在半空中 发现一样东西,想快点捉住它,又怕它跑了,想再研究一会儿,又怕一会儿没影了, 于是手就哆嗦起来,可滑稽人了。大伯说,咱得把墙糊糊,屋子太暗压人气儿,我 一个干瘪老头倒没啥,可别把你压出个武大郎来。王阿牛去集上买些白纸,又打了 糨糊在大伯的指点下糊墙。大伯说他手巧,干什么像什么。冬天他让王阿牛在一个 废猪槽子里种上葱和一串红,把猪槽子放在炕头地下。外边还飘着大雪,这爷俩的 小屋里居然红花叶绿的。大伯又从牙缝里挤出钱买画贴,他说不要美人头也不要鲤 鱼跳龙门,要有山有水的,学名叫风景画。于是大伯的小草房里又添了山加了水。 从外边看大伯这三间小草房真不起眼,都有点摇摇欲坠的意思,可进里边就是另外 一番天地了,屋里出奇的干净,炕上地下找不出一丝的灰土,所有的东西都摆得整 整齐齐,尤其那幅山水画把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拔起来。还有那猪槽子里的绿绿红红, 更是让这小屋滋长了太多生机。这屋子里还有一件家用电器,一台红灯牌半导体, 是大伯走南闯北时买的。半导体让王阿牛知道了好多外边的新鲜事儿。大伯说,出 了咱这村子外边还有好大一个天,外边的天上跑飞机地上跑汽车水里跑大船。等你 长成人铁定要出去看看。冬天里王阿牛和大伯一边听着半导体里的新鲜事儿一边用 干玉米皮子编小物件,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牛小羊挂个满墙。这爷俩把小日子 打扮得汤是汤水是水一寸一寸都那么有意思。 过年干部下来慰问“五保户”,推开大伯的家门,干部们眼光就温了,他们刚 从一个个阴晦的“五保”家出来,掀被子被子往外淌棉花,掀褥子褥子往外淌棉花, 炕上住人,炕下住牲畜,腥呀臊呀臭呀别提了,现在后背还都冒着寒气儿。大伯家 才是干部们想看到的“五保”。这才是社会主义的“五保”。一个胖胖的干部还把 王阿牛抱起来贴贴脸说,这个白净小子该上学去。 王阿牛背着书包上学了,连书包里的铅笔都没用一分钱,中午还白给顿饭吃。 王阿牛长高了,长大了,他每天放学回来就在大伯家的园子里忙活(先前这园子是 荒的),他种扁豆种黄瓜,种西红柿种辣椒。他喜欢在园子里看,他能感觉到西红 柿和辣椒一点一点变红的样子,像小丫头害羞时的脸蛋。他能听见黄瓜伸蔓的声音, 跟小孩子张开小手的声音差不多。他还在大伯的草房墙脚种上了地瓜花、凤仙花、 鸡冠花、一串红。数地瓜花开得最好,有碗口那么大。这些花拉拉杂杂,纷纷扬扬, 热热闹闹,红、黄、绿、白,大伯家成了村里的小景。常有人伸个脖往里看。大伯 还是比较务实,他说,黑下吃焖扁豆面——把扁豆焖熟了,面往锅里一下,一翻个 儿,上边浇上青蒜末、胡萝卜丝、猪大油、醋。大伯一次能吃两大碗。大伯说,牛 子,俺这胃口才二十岁。 王阿牛也二十岁了。大伯的指点江山让他有了结实的体格。他在家里种田种菜, 伺候大伯。夏天他给大伯焖鱼捉虾,蒸包子,煎韭菜盒。冬天他给大伯煮磨菇饺子, 蒸白肉。蒸白肉也是大伯教的。带皮白肉蒸熟、冻实、切片,加蒜末、辣椒糊、麻 油、青萝卜丝,吃吧,能撑死人。大伯真被撑死了,白天大伯吃了一盆蒸白肉,晚 上王阿牛从地里回来,大伯就没气儿了,嘴里还含着一块蒸白肉。王阿牛跟邻居说, 这是三天吃的,谁想他一天给解决了。王阿牛卖了三间小草房,买了棺材,葬了大 伯,拿着红灯牌半导体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