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直到半个月后,徐瑞星的心才算安定下来。他查找手机的未接电话,没有一个 是吴二娃和黄川的,这证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就好!徐瑞星不是那种冒风险的人。徐瑞星是过日子的人。能过上现在 的这份日子,他觉得委实不容易。工作上并没有多少波折,大学毕业后,他分回老 家县城教书,几年后市二中招教师,他来应聘,很容易就被录取了,试用期满就调 了过来。关键是生活上徐瑞星有难言之苦,他结了两次婚,第一个老婆十四年前就 死了,得的是子宫癌,死的时候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徐瑞星现在的老婆叫邹静,是 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没工作。生儿子前,她偶尔还去外面打点零工,儿子一生, 就干脆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徐瑞星让老婆把主要精力用来照顾儿子,他的收入养 得活一家人,无所谓。四十多岁的人,还说不上老,但徐瑞星真有老年得子的感觉。 邹静比徐瑞星小了十多岁,年龄上的悬殊,让她觉得对徐瑞星直呼其名也很不好意 思,哪怕两口子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也把徐瑞星叫徐老师。徐瑞星很习惯这种称 呼。他爱第一个老婆是当成妻子来爱的,爱第二个老婆是当成妻子和女儿来爱的。 他觉得这种关系非常好,有股蔗糖一样的甜味儿。 对自己从教的学校,徐瑞星真有一份感情,他对吴二娃说的,并不是面子上的 话。十多年来,人家又没亏待你,不产生一点感情才怪。他怎么能帮助对手挖自己 学校的墙脚?尖子生都是学校的活广告,每年高考过后,只要有人上了北大清华, 就扎一辆敞篷彩车上街,还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同样 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显眼气派的酒楼大办宴席,说的是谢师,其实就是打 广告。这么闹腾一番,等到秋季开学的时候,生源滚滚而来,财源也就滚滚而来— —不仅学生多了,书学费也水涨船高。如果没有这样的尖子生,那情景就惨淡了。 好学校是拿大箩大筐装钱,择校费、学杂费样样都高,财务科的人跑银行存款,腿 都跑断了;差学校却要把教职员工全都发动起来,去人家好学校附近,躲躲闪闪的, 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食店拉客一样。可那管什么用呢?尽管你收的书学费比 人家低若干倍,可还是拉不来学生。 当徐瑞星觉得事情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吴二娃联系一下,那天他骂吴二娃 的话,有些重。别看吴二娃一副油腔滑调的架势,他内心是敏感的,这一点徐瑞星 清楚。 他还没联系,吴二娃却主动来了。 这天他放了下午学回家,刚在沙发上坐下,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吴二娃,他敲门不是敲,是拍。 邹静跑过去开门,可门像不是被邹静打开的,而是被吴二娃的声音撞开的。哦, 小嫂子!他又粗莽又热烈地说,我西藏一个朋友送了点雪山菌来,不敢吃独食,分 点让你们尝尝。说罢将一个塑料袋往邹静手里递。邹静接了,说你进来呀,进来呀。 吴二娃说不了,我忙呢。 徐瑞星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小子装什么假!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可以装出比 总理还忙的样子来吓人。 吴二娃这才做出刚发现他在家的样子,啊,瑞星回来啦?那我就坐几分钟吧。 徐瑞星家安了木地板,在门口的木柜上放了鞋套,地上也备了拖鞋,但吴二娃 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直接就跨了进来。他去任何人家里都是这样。他就这么个人。 吴二娃是邹静喜欢的客人,他不仅是徐瑞星在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家也在同一 个县。当然主要是他大方,收了别人的好东西总爱送些来,而且他说话风趣。听徐 瑞星说,念大学的时候,他除了读书,别的啥都不会,连话也不会说,一年四季都 穿着老蓝布衣服,一双网球鞋总是羞涩地露出大脚趾。一段时间,他特别讨厌自己 的名字,觉得太土,在自己书本乃至背心上,到处都写上“吴尔佤”,过一阵又改 成“吴而瓦”,可不管他怎样改,大家还是按他的本名称呼他。现在的吴二娃完全 变了一个人,西装革履的,还搞了个背梳头;他肚子大,个子矮,但他看再高的人, 目光也要越过那人的额头;每次他跟徐瑞星说话,徐瑞星都觉得自己背后还站着个 人;他言语粗鲁而直率,记忆力又好得惊人,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把人笑得前 仰后合。毕业都二十多年了,他由当年自卑的小男人变成了新州晚报的大记者…… 邹静说,吴哥就在这里吃饭吧。 吴二娃稍作犹豫,说好,那我就吃了再走。 邹静说干脆叫霞姐把娃娃带过来一起吃吧。 吴二娃说不用不用,娃娃放学后被他外婆接走了,陆霞也过去了。 邹静进了厨房。 其实吴二娃并没打算留下来吃饭,他只是想把邹静支开,好跟徐瑞星说话。 徐瑞星递上一支烟说,我那天说你油滑,骂你猪狗,没得罪你吧? 吴二娃喊了一声,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坟上的草都埋人了!我刚毕业的时 候,跟你一样教书,只不过你是在县中学,我是在乡中学。当时我是那所乡中学文 凭最高的,可他* 的口才太差,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往讲台上一站,老半天嗝 不出一句话。人家开始还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就把我看白了,说我是冒牌货。两年 半过后,乡中学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儿?踢到那个乡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在那 山上撑持了几十年的一个老教师实在教不动,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学校唯一的教 师。我是春节过后上山的,从早上开始爬,天黑差不多才到。整个一座破庙子!包 老师等着我呢,听到脚步声,他迎出来了,哪像个教师呀,脸那个瘪,背那个驼, 头上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颤动。他把我领进篾笆墙围成的寝室,指着床上的枯草说, 吴老师,这枯草我就不带回家了,留给你,山上冷哪。随后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我 带来的被子,说这被子薄哟,你睡觉的时候,把四边拶紧,免得透风。然后他又从 一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说吴老师,我没啥欢迎你的,就留了这半把挂面吧… … 这故事徐瑞星听他讲了好多回了,每次他都讲得那么投入。 他说瑞星你知道我当时想干啥吗?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声爷爷。从小 到大,没有哪个外人像他那样瞧得起我和关心过我…… 吴二娃起身去餐桌上扯了张纸巾,擦抹被泪水打花的眼镜。 徐瑞星说算了二娃,别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吴二娃重新把眼镜戴上,接着说,那所学校加我这个教师在内,全校只有十五 个人!不是人呆的地方啊,学校离村子远,后面又是乱坟岗,晚上一个人睡在那里, 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害怕呀!秋风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寝室就被雪 压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经上就出了毛病,刚上五分钟课,我就把讲桌上的铃铛 举起来摇,下课了,下课了!学生还没跑出教室,我又开始摇铃铛,上课了,上课 了!我并没疯,我只是这样来发泄。又过了半年多,我想这不行啊,这会误了孩子 们,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我走了,说不定还会来个像包老师那样负责的人。于 是我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你说我油滑惯了,这话不对,现在想起在 那山上的作为和后来的逃跑,我心里还愧疚。我对不起那里的家长和孩子。 徐瑞星说我不是在给你道歉嘛。 吴二娃将厚而小的手掌一挥,用不着,完全用不着,因为我后来真的变得油滑 了。我离开那山上,等于就是甩掉了公职,钱没一分,就去县城里闯。什么事没干 过?去河码头当搬运,在城里挖下水道,当棒棒军,甚至去城背后的项山为人掘墓 穴!那时候我知道你在县中教书,可哪敢去找你呀。不过,那么一阵胡搞,倒把我 胆子搞大了,话也逼出来了,灰飞烟灭的雄心,也跟着复活了。于是我到了新州市。 当时根本没想好要干什么,也是机缘凑巧,我来的时候,恰逢新州商报招记者,我 去参应,一考就中了。新州商报招的是临时记者,把我们不当回事的,没有固定工 资,只是根据我们的上稿率算钱。我念大学时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更重要的是,我 在底层混了那么些年,这下全都派上了用场,我采写的稿子,上头版的多得很,可 我挣的钱还是比人家正式职工少几倍。我那时候还是光棍一条,想找个女人,成个 家,没钱怎么成家?我拼了命表现,希望商报把我调进去。那时候我不抽烟,但我 身上随时揣着中华烟,见到领导就发。这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不把你当回事。于 是我想,不能在商报一棵树上吊死,我既给商报写稿,也给晚报写,还给时报写, 只不过多用几个笔名罢了。后来,商报知道我这么干,领导把我找去大骂,人家不 是骂我油滑,也不是骂我猪狗,而是骂我粪便!可他们又离不开我,继续让我干, 只是依然不调我。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后,我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写稿,还把 商报的策划透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徐瑞星的心里砰的响了一声。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吴二娃接着说,晚报把我挖了过去,解决了我的户口问 题。但我告诉你,我在晚报照样当线人!我把晚报的策划又透露给商报和时报,他 们再付我一笔不菲的酬劳。你对办报不熟悉,不懂得现在的报纸都是策划出来的, 策划是生命线,谁策划得好,谁就有发行量。我这么一搞,商报领导反而对我客客 气气了,那个骂我是粪便的人笑着对我说,狗日的吴二娃,你真是一株铁线草!他 说得好!瑞星你生在县城,不知道铁线草是啥玩意儿,那是一种呈藤状的草,哪里 有土哪里长,农民锄地的时候,一锄将它挖去,扔在荒坡上,这没关系,哪怕是石 骨子坡地,只要有一丝土星,它就要生长!反正,只要不被牛羊吃,不被剁成浆, 它就能生长!你说它贱也可以,说它生命力强也可以,随你的便。 这些事情,徐瑞星还真没听说过。他拍了一下吴二娃的肩膀,说兄弟,佩服你, 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过得太平庸了。 吴二娃又恢复了自信,说别给我灌迷魂汤,我有几斤几两,未必我自己还不清 楚?刻在我脸上的就只有两个字,左脸一个卑,右脸一个微,合起来念就是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吴二娃在自己脸上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刻,这让徐瑞星不由得涌 起一种酸楚。他说哪里呢,你现在是名记者了。 哼,名记者,那都是过去时了。任何“现在”都是过去时,我们说“现在”的 时候,它就已经过去了。就这么回事。我只相信未来,但我又对未来没有把握。谁 能把握住未来呢?你徐瑞星把握得住吗?你跟第一个老婆结婚的时候,就知道她那 么年轻就会死吗?你儿子丁丁那么聪明,你把他当成金包卵,可你知道他的未来吗? 你如果不好好生生给他积攒些钱,将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光是把他送到大 学,也会把你磨死!眼下看起来你的钱够花,过几年就不够用了,这家里又只靠你 一个人挣,到时候,你就知道喊天了。 徐瑞星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我这人,不习惯把事情考虑得那么远。 吴二娃没有顺着徐瑞星的思路说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那天黄川怎么给你讲的? 还怎么讲,他不是来掐尖儿的吗?他让我把我们二中尖子生的家庭电话和住址 提供给他。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说没说你提供一个给你多少钱? 还没谈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谈。 吴二娃沉吟片刻,瑞星,你可能确实比我高尚,我打心眼里敬重你。但我觉得, 有一个观念你没扭转过来,我在教育系统采写过好多稿子,知道许多尖子生家里都 是很穷的,快高考才来摘桃子的人——照你们的说法,是掐尖儿——往往能给他们 优厚待遇,把他们从经济困境中解放出来,这有啥不好?我觉得,只要对学生有好 处,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划提供给别的报社,让大家来比拼,让读者有 更丰富的东西可看,我也就觉得自己算不上粪便。你说呢? 徐瑞星没表态。吴二娃站了起来,说瑞星,我是认你作哥们儿才给你讲这些的, 你自己考虑吧,想通了就给我来电话,直接给黄川去电话也行。 他没有吃饭,径直走了。 徐瑞星把他送到门口;望着他下楼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