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午第四节是徐瑞星班上的自习课,他把张泽君领进教室的时候,侯校长、桂 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来一套桌椅,但并不意味着 张泽君就必须坐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子,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 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张泽君,但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张泽君本 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的,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 了正中一个位子。教室里坐了八十余人,十分拥挤,他侧身挤到那位子旁边,将桌 面敲了敲。侯校长在外面说,好吧,就坐那里吧,谢家浩让一让吧。侯校长那样子 很有些怜惜,因为谢家浩也非常优秀。侯校长这么一说,谢家浩立即站起来,一言 不发,低头腾书桌。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谢家浩去了后门边,张泽君坐上了 谢家浩的位子,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也都已离去,徐瑞星才站到讲台上 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张泽君都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 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徐瑞星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 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都觉得教室正中是一块疤。他走到谢家浩身 边,说谢家浩,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徐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 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谢家浩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他 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张泽君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 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要是如此,他徐瑞星就是新州二中的罪人。 其实,徐瑞星敢那么问谢家浩,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谢家 浩不会提任何要求。这孩子,别看长着一张黑沉沉的包公脸,内心细致得好些女孩 子都比不上。虽然徐瑞星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他父母都是早 些年从市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后来父亲鼓捣着学会了修自行车,在南城中心花园附 近摆了个摊子,母亲则在二中对面的菜市场做泡菜和生豆芽。谢家浩还在读小学时, 徐瑞星就经常在菜市场里看到他,那时候他就常常代母亲晚上睡在市场里守摊儿, 菜市场潮湿,他耳朵背后老是长着白霉!后来,他来二中读书了,到他母亲摊子上 买过菜的教职员工他都认识,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远就打招呼。 谢家浩或许听出徐老师不仅是在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怜他,便抬起头,带 几分故作的轻松说,徐老师,我就坐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很安逸! 徐瑞星没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想法,可当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那想法就再也压 抑不住了。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邹静自己也不愿当全职太太, 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她出生于市内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初 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市区南北两城很多家单位都打过工,还去零售过晚报,只是 那时候并不认识吴二娃。嫁给徐瑞星前,她也有过一次婚姻,由于长得玲珑可爱, 被某公司一个推销员看上了。那推销员天南地北地跑,结婚两年,夫妻相聚的时间 还不到一个月,她想跟丈夫一起跑,但推销员不同意,说那不是女人干的事。事实 上,这两年过去,两人的感情都淡了,有没有对方的存在都不重要。后来,推销员 终于提出离婚,她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婚姻并没给她带来快乐,离婚也就说不 上痛苦。当母亲为她去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别人打电话来谈到徐瑞星的时候,她根 本就没计较年龄,立即被徐瑞星的工作吸引了。对未来的丈夫,她没有别的要求, 只要不长年出差就好!跟徐瑞星一见面,她觉得这个人稳重、诚实,再说他和自己 一样,没有孩子拖累,对一个再婚女人而言,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于文化不 高,又没什么特殊爱好,邹静独自在家时就只能看电视,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边 看电视边剥瓜子,瓜子壳堆成小山似的。这日子好过吗?很不好过的。徐瑞星的心 意,也不是让她当全职太太,可是,叫她出去找零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洗碗刷锅, 说实话,徐瑞星舍不得。再说他面子上也挂不住。反正家里还要个人做饭呢,还要 个人接送儿子上下学呢,与其拿钱请人,不如让自己老婆干算了。 但徐瑞星最初不是这样设想的,为给邹静在二中谋个职,他不知找过侯校长多 少回! 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让邹静去图书室,虽然二中图书室的藏书非常可怜,在里面 当个管理员,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徐瑞星从没想过让侯校长把她安排到那里面 去。他觉得图书室的工作太好,不是邹静能去得了的,何况管理员已经超编。他只 是请求侯校长,能不能在总务处给她一个位置?跑腿买个办公用品啥的,或者去守 女生宿舍,再不行,进学生食堂也可以。 徐瑞星就只差说在学校当清洁工打扫厕所了。 侯校长对他的回答都是说,你徐老师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笑笑地盯着徐 瑞星。侯校长四十九岁那年从副校长提为校长,扶正没几年,就见老了,脸上皮肉 松弛,还起了黑斑;不过他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看着这样的眼睛,谁都会满怀希望 的。徐瑞星觉得,只要他郑重地向侯校长说明自己不是开玩笑,侯校长就会答应他 的要求,于是他说,侯校长,我是当真的,你知道我老婆……侯校长耐心地听他讲 完,脸上的笑一直没有褪去,但最后却是摇头。好些人来找过我了,他说,我都没 答应,你,我也不能答应,僧多粥少,实在是答应不过来。每次都如此。徐瑞星提 要求的时候,是一步步退让,先说去总务处当办事员,不行,再说去守女生宿舍, 还是不行,然后才说进学生食堂……他知道,即便他真的提出让邹静打扫厕所,侯 校长照样会拒绝,好坏那也是一碗饭啦。 然而,张泽君的母亲,都是过四十的人了,就因为把女儿送过来参加高考,便 能够进图书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马上办理手续,直接就调进来! 在这学校拼了十多年命的他,还抵不上一个张泽君。 难道不是拼命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担心,生怕自己班上的成绩比别的班差 了。特别是教高三这几年,是只能用拼命来形容的,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夜里十 点四十,教师要一直守着,学生们心情紧张,下课了还不愿也不敢回宿舍休息,教 师则要赶他们回去。 徐瑞星承认他教一辈子书,也可能比不上张泽君为新州二中创造的价值,要是 她真考了个省市状元,其感召力是无与伦比的。秋季开学的时候,蜂拥而来的择校 生,会让学校的树木花草都浑身流油的——他承认这一点,却解不开这心头的结。 那次吴二娃在给他描述未来远景的时候,他觉得过虑了,多多少少还觉得吴二 娃有点危言耸听,现在他不这么看了;吴二娃是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人,对苦日子发 出的各种信号,必然有着特殊的敏感。他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别说他徐瑞星仅 仅是一个教书匠,就是比教书挣钱得多的职业,一个人也难以养活一个家。更何况, 万一有个三灾六病呢?这是很难说的,就像他的前妻,不是说病就病了吗? 徐瑞星想着这些事,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例外地没有夸邹静菜炒得好吃,饭前 饭后,也没跟儿子一起疯,只是把儿子抱在怀里看中央台的“快乐驿站”,儿子笑 得咯咯咯的,徐瑞星也笑,只是笑得很勉强,而且每笑一声,他都在心里骂自己: 这有啥好笑的,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徐瑞星被吓了一大跳。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不仅校园 里无人活动,校园之外传来的车声人语,也被夜晚消化得干干净净。邹静和儿子都 睡了,徐瑞星还在书房里研究猜答案的方法——戏称猜字母。所谓猜字母,是针对 选择题而言的,由于微机改卷,高考选择题的题量很大,每年高考前,各科教师都 要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教会学生做选择题时具有这样的本事:我分明不会 这道题,却能在A 、B 、C 、D 等选项中八九不离十地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办法 五花八门,除了传统的归纳法、演绎法、排除法、类比法等等,还发明了好多新方 法。考生用了这些方法,在选择题上捞到的分数,都有大面积提高。徐瑞星这天晚 上在桌上铺开一套模拟试卷,对其中一道有些难度的选择题目,他把办法都用尽了, 就是“蒙”不到那个正确答案上去,他揉揉酸涩的眼睛,骂了声:撞他* 的鬼! 话音刚落,手边的电话就响了。 那是一部红色电话机,样子像粒巨大的落花生。徐瑞星感觉那粒落花生是个活 过来的怪物,浑身抽搐,淌满鲜血,发出固执的、令人恐怖的叫声。直到三声过去, 他才反应过来,才明白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个人跟他一样没睡,并且希望 在这个时候与他取得联系。会是谁呢?这么晚了。他有些诧异地把听筒拿起来:喂? 是徐老师吗?徐老师你好,我是五中黄川啦,没打搅你休息吧? 那一刻,徐瑞星根本就没记起黄川曾找过他“办事”,他只是惊慌地想:失主 终于找上门来了!毫无疑问,五中已经知道了张泽君是被二中挖走了,而且也知道 插入了徐瑞星班上。尽管新州城布局散淡,南北两城又各自独立,但像张泽君这样 的人物丢了,不要说转到了同城的学校,就是去了省会成都,甚至去了北京上海, 他们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查个水落石出。 徐瑞星说,黄主任,你……好哇。 黄川请他吃饭的那天,他叫的老黄,今天改叫了黄主任。他的脑子像被清洗过 的磁带,好像只等着黄川用怒气冲冲的质问来将其填满。 可是黄川根本就没质问他,黄川说,徐老师,这个背时的雨,下好久哦,今天 终于停了。 徐瑞星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 问了这句,徐瑞星觉得非常可笑。 然而黄川却答得很认真,黄川说出太阳了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下午在开会, 会议结束天就黑透了。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几小时前出过太阳,是一件很不应该 的事情。 徐瑞星呵呵笑了几声,很想抠出一点新的话题来说。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 的,那根质问的铁棒,冰冷地悬在哪里。不过,说了那么一阵天气,他比开始镇定 多了。他想,你要是问张泽君是不是在我班上,我会毫不含糊地说:在。你要再问 别的,我不会回答,我只是一个班主任,我能知道什么呢! 黄川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却啥也没问,就以这样的话结束:徐老师,这 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哟,祝你晚安。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空时发出的响声。此 前,他一直提防着,因此对黄川是冷淡的,特别是他镇定下来后,有些话甚至是带 着敌意的口吻说出来的,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你麻烦!听黄川祝他晚安,他才 感到愧疚,才来了热情和精神,他说黄主任晚安,等我们都忙完了,把吴二娃约上 聚一聚。 黄川说好的,好的。 徐瑞星说那就再见了。 黄川说再……“见”字还没出口,他又转了个弯,说徐老师,我还有个事给你 说。 徐瑞星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到底还是来了!他又换成冷淡的口气,说什么事 你说吧。 我是说张泽君哪——徐瑞星短促地、硬邦邦地唔了一声——她有比较严重的贫 血病,去年在课堂上昏倒了,我跟她班主任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定期服药。 她从小到大没管过事,加上学习任务又重,就经常忘记吃药;在我们这边的时候, 药是她班主任帮忙保管,每天把她叫到办公室,督促她吃下去。我的任务是提醒她 班主任不要忘了。已经治了一年,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没好彻底……徐老师,我对 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况,她自己又不主动给你讲, 耽误了治病。这么晚打搅你,真的很抱歉,徐老师再见。 电话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