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过了午后,雨渐渐稀疏起来,小真从车上下来。小真离开家已经两年了,离家 后,小真不知多少次坐车回来,但是,真正进家门似乎不多。今天休息,她本想着 睡个懒觉,但刚闭上眼就见到母亲的样子,瘦弱,无能为力。她起床穿了衣服,但 是犹豫了一会儿又躺下来,就那样翻来覆去,思想斗争很激烈,直到听楼下有个小 孩在喊妈妈,好像找不到妈妈了,哭着连续喊。小真很快拿了包,冲下楼去,看见 那个小孩已被抱在怀里。那是个年轻的母亲,面庞红润,手指细长,微微笑着正用 嘴唇亲吻小孩。小真看得有点出了神,觉得自己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从来 没有像面前那个妈妈一样,有顺滑的头发,有干净的面庞。小真的眼睛酸酸的,她 终于想回家了。 不知罗张寿在不在家,要是他在家,那小真一定还会像前几次那样,连家门也 不进就走。她轻轻把伞收起来,先在门口偷着看了一下,罗张寿不在,推了门进去, 一股腐酸扑鼻而来。小真到灶间,锅里凉着,似乎还有一些铁锈,像多日不烧饭了。 小真拉开架橱,上下两层都不见饭菜,只有几个用旧了的酱油盐钵头,乌黑的,已 经看不清颜色。小真转身从脸架那片模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 母亲总是就着镜子梳头,有几次还把小真抱起来,让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后来小 真大一点,够到镜子了,就编了很好看的头绳,把头发左一道右一道缠起来。小真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她开始想念父亲,要是父亲还活着,那多 好。哥哥不会离家出走,母亲也不会帮自己找个后爹而重新嫁人。她想起,日子好 像不是父亲去世那天变的,而是罗张寿住到家里后开始发生变化的。或者说,是小 真渐渐长大后,生活才显出了狰狞。 小真就那样站着,她想起哥哥在家的日子。那时,他们家养着十二只羊,哥哥 放十只,小真放两只,但小真放出去的羊,不是脖子被勒住就是吃了别人田里的麦 苗。父亲每每要责怪小真,哥哥总是站出来说,爹,你打我吧,不是小真的错。父 亲举起来的虎啸丝总是落到哥哥头上。小真突然很想哥哥,算起来,哥哥离开这个 家都有六年了,自己十七岁那年,那个早上,一点预兆也没有,哥哥把自己身边的 几块零花钱掏出来,放在了小真的枕边,又写了一张字条,说他到外面去了,等赚 很多钱后把母亲和小真都接出去。 小真对着镜子开始流泪。她想,那么多年过去了,哥哥到了哪里?母亲在楼上 咳嗽,又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小真拿了毛巾擦脸,楼上突然发出响声来,大约什 么东西倒下来了。小真叫一声妈就往楼上冲。 门半开着,小真喘着气来到门口,从门缝里,小真就看见母亲的半个身子斜下 来,都快挨到楼板,身边一只碗趴着,水散开来,在黄黑的楼板上洇开去,又因为 楼板的灰尘积了很厚,水开始漾在一处,不动。小真推开门,蹲下来,拿起碗,放 到桌上,拎了热水壶,摇了摇没水了。母亲说,小真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 小真推开窗子门,两扇木头窗很快倒在屋檐上,小真吓了一跳,才知窗门只是 靠着框子。罗张寿呢,他人呢?他怎么不管你了? 小真噔噔噔下楼,拎了灶角的热水壶上楼,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呼呼地吹。 小真看见母亲的头发灰白,又显得干枯。小真试了试水温,送到母亲嘴边。母亲端 在手里,喝了一口。小真听见母亲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小真说,你还 没吃饭?母亲说,吃了一碗面。小真从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还有一个包子, 是她上车时买的,早上起床晚了,没吃早饭,中午买了两个包子。吃掉一个时,她 忽然想起来应该给母亲买点东西,但是一摸口袋,才发现,除了车票的钱,她几乎 没多余一分。于是就把另一个包子留下了。 小真把包子拿给母亲,母亲接过来,闻一闻,又还给小真,小真推辞着,说, 我吃过了。母亲终于开始大口吃起来。小真蹲下身子。把头埋在母亲被头,妈,等 我赚到钱了,我一定接你到城里住。母亲摇了摇头,小真,你能回来就好。你哥出 去那么多年了,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小真从家里出来,雨开始下大了。她觉出了凉,打了个寒噤。她穿过狭长的弄 堂,来到村口的季风树下,三三两两的人在棚子下坐着,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闲 聊,树旁边是一家小店,卖点小杂货。小真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饿了很久。抬头 看看季风树,树叶不多,细小的绿在枝头,春天了。她特别想念母亲做的青米果, 又糯又香,吃在嘴里还水嫩的甜。不远处的田埂上,蓬青特别旺盛,有细碎的粉绿, 上面隐约着白,掰下一片叶子,还能带出一些细小的丝来。多少年没有吃到青米果 了。小真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拔蓬青,手上很快被淡绿色的汁水沾染,一 阵清新的香直扑过来。 公交车已经来了,但是,小真还没跨上去,就被拽住了。小真,你回来也不告 诉我一声。小真回过头去,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退了去,所有的人和事物仿佛隐去, 只有罗张寿,罗张寿贪婪的嘴,罗张寿像野兽一样的呼吸。现在,罗张寿满脸的笑 容,胡子仿佛是一夜间长出来又来不及刮,布满了下巴,甚至连两侧脸颊都蔓延到 了。因为笑着,罗张寿的牙齿连同牙床都裸露在外,在小真的眼前张牙舞爪,她闻 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混合在唇齿之间,像腐烂尸体发出的臭味,顷刻之间,小真被 恐惧上下包围。小真奋力地挣脱着,放开我,放开我。但是,小真很快被拖下公交 车来,车停了几秒钟就开走了。棚子下的人都围过来看,罗张寿的一只手抓住小真 的胳膊,另一只手从后面抱过来,说,小真,回家去,回家去。小真挣扎起来,她 挣脱开了罗张寿的怀抱,又拼命挥着要甩开罗张寿的手,但是,罗张寿的手太有力 了,小真忽地想起在灶间,她也是被这双手钳制了不能动弹过。小真低下头来,在 罗张寿的手上咬了一口。棚子里的人轰隆隆议论起来,觉得小真不应该这样对待自 己的继父,再怎么样,他在撑着那个家,照顾家里的那个病婆娘,都说罗张寿可怜, 说,到了小真家后,头发都做白了。小真甩开罗张寿的手开始跑起来,她来不及把 伞撑开来,一边跑着一边追赶远去的车,喊,等着我,等着我。 后来小真总是回忆起那一幕,回想起在车上被罗张寿拖下来的那一刻,她真希 望自己身边有一把刀,可以抽出来,把刀尖直直地刺穿罗张寿的胸,把他黑黑的心 亮出来。那天,小真跑过一里多路后,终于停在了路边。再也没有车从这里开过去, 这个村里,也不会有谁再来救她。她只有往外面走,才能离开这里,离开罗张寿, 还有罗张寿那双叫人心寒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小真熟睡时侵犯过她,那双手在小真 身上游走了一次又一次,但这些,母亲都是不知道的,小真怎么也不忍再伤母亲的 心。这个小真原来可以喊他一声继父的男人,自来到小真家,家里没有一天安宁过, 母亲受的委屈已经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小真想起那一次,她在灶间被罗张寿压 在柴堆上,等母亲拖着病身子从楼上下来时,罗张寿已经把事情做完。他随手在灶 台上抓了一张起火纸擦了擦,穿裤子的速度很快,小真的汗衫早已被撕成好几片。 她看见母亲下楼来时腿哆嗦得很厉害,母亲的眼睛花了,她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问,小真,你在灶头吗?小真。小真用手闷住了嘴,只流泪,她看着母亲一 步一步走到灶间,在烧火凳上坐下来,她发现母亲是那么弱小,她的身子不会比一 片风干的树叶更有水分。小真伏在母亲腿上哭起来。那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心要离 开村庄,离开这个家,她想,要是我还住在家里,母亲迟早会知道罗张寿怎么样在 欺负自己,她真不敢想象,母亲知道真相后,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夜很深了。小真终于看见前面的大桥了,过了大桥,就是那个繁华的城市了, 所有的一切都将像江里的水一样,一去千里,老屋,继父。小真现在唯一的愿望就 是要赚到钱,然后把母亲从老屋接出来。她之所以活着,是为了要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