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说,外奶奶那时候常常孵鸡娃。我们这里叫抱鸡娃。说到许多抱鸡娃的细 节,听来是很有意思的。譬如母鸡只有“劳窝”时,才可以抱鸡娃。所谓“劳窝”, 就是说母鸡到了一个哺育期。这时候母鸡不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而是显得有些随 便和邋遢,正如大着肚子的女人不很收拾自己了一样。它们会显得心事重重,有些 厌倦户外的活动了。会寻一个隐蔽处,草房里啊,麦垛上啊等等,悄悄地卧下来, 一动不动。这时候就知道它们可能是要哺育了,于是拿些蛋放到它们身子下面去, 它们也就得到责任和义务似的,尽职尽责地给你哺育起来。母亲说,母鸡抱鸡娃实 际是很苦的,三天才能下来拉一泡屎。母亲说那一泡屎会很多,显见得是积累的结 果。为了抱鸡娃,它忙碌到连方便都是这样的周密计划,精打细算。拉了屎,再到 鸡蛋上面去时,它会用头拨拉着,换一换鸡蛋们的位置,把外面的换到里面去,把 里面的换到外面来,为什么呢?这样子可以使所有的蛋都能被它体贴到,都能抱出 鸡娃来。要是一只蛋,老是在外围,得不到应有的温暖和呵护,那么,因为这个冷 遇,它便会成为生蛋的,生蛋是抱不出鸡娃的。我说这样倒来换去的,老母鸡它能 盯得住么?毕竟鸡蛋在我们看来都一样的。母亲说,它是认得很准的,不知凭什么 辨认着,总是不会出错。这样子把蛋拨拉好,它就爬上去,将翅膀打开,摸索一般 动着它的翅膀,这是在寻找着翅膀和鸡蛋的最佳位置和最好关系。有时它已经卧下 去了,但又起来,将翅膀动一动,再动一动,总之这个卧是很重要的,在它是一门 很大的经验和学问。母亲说卧下去的时候,为了避免爪子压了蛋,母鸡会将两爪放 在鸡蛋的外围,这就像我们吃饭或睡觉时老是将两腿尽可能叉开着那样,是很吃力 的。就这样抱鸡娃,抱到十九天,外奶奶就抱起老母鸡,开始过蛋了。什么叫过蛋 呢?就是将孵了十九、二十天的鸡蛋放在一只铁箩里,如果鸡蛋在微微动,就说明 有小鸡娃,已经在里面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要是不见动,那么就证明是个水蛋, 打开来一看,果然不见小鸡娃在里面,只是一包水罢了。一般孵满二十一日即可。 小鸡娃会自己喙破蛋壳出来。有些小鸡娃身坯大,无奈何将头在里面蜷缩着, 使它无法喙到蛋壳,许多小鸡娃就这样死掉了。因此小鸡娃也会难产,最怕的是将 头窝别住展不开来,无法喙到蛋壳。要是二十一天过了,还不见小鸡娃出来,就要 人工助产。怎么办呢?将鸡蛋磕破一点,使它的小脑袋先露出来,这时候,万不可 将蛋壳整个敲破,像小鸡娃尾部的蛋壳就先不能敲破的,那里正如同我们的脐带还 连着母体一样,等小鸡娃将蛋黄纳入屁股里去,它自会将蛋壳用小爪子蹬脱的。母 亲说,看着小鸡娃一个一个湿淋淋地从蛋壳里出来,人心里会有一种不能自禁的喜 悦感和奥妙感。那一刻,功勋卓著的母亲对一个个小鸡娃简直是惜疼得不行,用一 种异乎寻常的声音呼叫着它们:头一探一探的,像总是在不停地清点着它们的数目 ;一侧的翅膀展开来,似乎企图要护住它们,一句话,它好像一时节不知道怎么样 疼它们才好了似的。母亲说,一次家里有两只母鸡同时劳窝了,外奶奶就放好了一 窝蛋让它们去孵。它们就轮换了去孵,看来它们都是喜欢干这个的。其中一只显得 霸道些,总是把另一只正孵得惬意的母鸡赶下窝来,它自己作模作样了上去孵。等 二十一天到了,一窝蛋,只抱出不足一半的鸡娃来,更多的成了水蛋。看来一窝蛋 只能由一只母鸡来孵,多了倒不好的。想想也是,这只鸡刚刚把蛋孵热,那只鸡过 来又把它赶开,势必会使蛋们因此受凉,这样子反复多了,便会影响到最终的出鸡 娃。母亲说那只霸道的母鸡什么模样,她到现在也想得起来的,它发着虎威向那只 母鸡跟前去,像一旦交手就肯定没有好果子给对方吃的:有时候它那里刚出现,这 边的母鸡就已认输似的从蛋上跳开来,一路唠叨着出草窑里去,大概是在指责抱怨 着那霸道的,但它已成功地谋得了自己欲望的位置,正展开着翅膀感觉着怎样来卧 才是,也就不计较谁的唠叨了。实际上那一窝蛋,相当程度上是那只霸道的母鸡孵 出来的,这一点从它的样子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抱鸡娃实际上是很劳苦的,那母鸡 虽然身体胖大,精神头儿也足,但一窝蛋抱下来,也完全地使它换了一个样子,像 是不小心掉入了脏水里,正站在一边被风干着似的。那只总是显得懦怯的母鸡,也 只有在它跳下窝来拉屎的间隙,才见缝插针地跃上去,卧上那么一卧罢了。 下面就说到长虫了。 母亲说一次抱鸡娃时,出了怪事,就是窝里的蛋一天天少着,不多不少,一天 总会少去一只。哪里去了呢?外奶奶一次次眼神阴沉地打量着那只抱鸡娃的母鸡, 搞得它很不自在,又显得茫然,好像不能明白外奶奶这样子盯着它是为什么。抱鸡 娃的时候,总还是独自一个不被打扰,静静悄悄一门心思的好。 蛋还是一天一天地少着。 外奶奶终于忍不住了,她怀疑是那只抱鸡娃的母鸡将蛋偷吃了。这样的事也不 是没有。有些母鸡,不知怀着怎样一种诡异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来抱鸡娃,实际却 是在偷吃鸡蛋的。这个说来真是有些可怕,其中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测度的玄奥似的。 鸡蛋还剩三个了。满满一窝鸡蛋,竟只剩了三个,外奶奶怎么也压不下她的怒 气,于是就拿出剪子,将那母鸡的嘴剪落了一些,痛得它直叫唤,血从它的嘴角一 滴一滴掉下来。它一边痛苦地叫着,一边还是趴在那三只剩下来的蛋上。 这也是我们这里的一种习俗,要是抱鸡娃的母鸡不恪尽职守,好好地抱鸡娃, 反而祸心包藏,暗地里偷偷地吃鸡蛋,那么办法也只有一个,就是把它的馋嘴给它 剪上一剪,让它再馋馋看。因此那只母鸡的嘴头被外奶奶剪脱了,剪得有些深,于 是流下血来。 好像立时便要给外奶奶一个答案似的,就在外奶奶剪落了母鸡的嘴,让三姨用 汤瓶给她倒着洗手时,她无意中发现了全部的秘密。 只见一条麻青色的长虫卧在院子里的粮囤后面,它的咽喉处有着大大的一个圆 包,还没来得及消化了去。三姨就拿了一把木锨打它(三姨的胆子可以大到不怕长 虫,但是母亲说她虽不怕长虫,却是怕老鼠,真正不可理喻)。长话短说,长虫肚 子里有货,使它跑起来不很方便,只是顺墙根受了伤那样跑着,突然地把嘴张了几 张,像是呐喊着却喊不出声音来。三姨只觉得眼前面一恍惚,过去看时,见蛋已经 被吐出来,湿漉漉的,磕破了一点皮,蛋清正犹疑地往处流,长虫已经是不见了影 踪。 算是找到了根源。 但是母鸡的嘴已经是被剪掉了。 余的三只鸡蛋,外奶奶用箩儿过了,都动的,后来果然是都抱出了小鸡娃。外 奶奶望着那只母鸡的秃嘴,它看上去显得不幸却又滑稽,像被捉弄成了一个小丑似 的。外奶奶不便说剪它嘴巴的事,只是说,长虫来吃蛋的时候,这只母鸡,它不知 怎样地被惊恐了一场。这样子说着,外奶奶竟落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