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阴暗发霉的停尸房里摆着一辆低矮的车子,尸体上覆盖着一层记不清颜色的布。 姨夫脸色红润,想必是化妆的效果;脸上半部涂有一层厚厚的白色,已经干结。左 腮下的那颗黑痣赫然,指甲间的煤灰赫然。 我真想伸出手指,触摸触摸姨夫的躯体,感受一下他皮肤的温度与弹性,但是 不敢。没有一个人敢。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但却是 阴阳阻隔,完全的两重世界。无法跨越,不能跨越,不敢跨越。这几天从胶州到丰 镇奔波三千里,我心灵走过的距离更加遥远,难以计数。但是结果呢,却是那么的 荒诞。我发觉就像真理与谬误的差别一样,生与死之间,也不过是一纸之隔。我觉 得自己一个成年人,偶尔写两笔小说的成年人,知道何谓生命何谓死亡,但直到那 时才发现并非如此。实际情形正好相反。我根本不明白死亡的具体涵义,正如不明 白生命的具体涵义那样。什么是我姨夫?他的躯体还和过去一样,只是少了很少很 少的一点组织;他用来思维的大脑,以及和我们交流的眼睛与口腔,都毫发未损, 但是生命却已经将它们全然抛弃。那生命究竟是什么?谁才是我真正的姨夫?难道 就是老板所说的,抢救时价值一万九的血液。或者损失掉的那一点点组织?这超越 了我的思维能力,我不能理解,我为此而头疼。 这不是我的老幺啊,才几天他怎么这么瘦啊,都是你们害的呀。你们把我的老 幺还给我啊。老幺,我哭的声音恁大,你听到了吧。小姨跪在丈夫跟前,放声大哭。 那话语如同支支响箭,不停地命中我胸口上的靶心。闭闭眼,是停尸房里采光不足 的昏暗与霉味;睁开眼,还是停尸房里采光不足的昏暗与霉味。我不敢再作尝试, 我害怕那短暂的转换,会突破生死之间那层纸的距离。我在心里高声告诉自己,不 错,这具冰冷的尸体,就是过去热情的姨夫。他曾经招待过我,还曾经在我求学期 间给过我若干的资助。绝对值不大,相对值不小。他叫着我乳名招呼我吃菜的声音 言犹在耳,可是现在却声息全无,独自躺在这黑暗的房间内。黑暗他想必已经适应, 但此去黄泉只他一人——另外五个,都是陌生人,而非同伴——他冷吗?累吗?孤 独吗?想家吗?我都不知道。这个问题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在他 还是我姨夫的时候,他可曾幸福过,快乐过,获得过普通农民式的小小的满足?每 到月底,按时拿到那些冒险的代价时,他因为矮小贫穷不能生育而造成的周围人的 漠视嘲笑,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心理压力,是否有过稍微的缓解?我也不知道。而且 我敢说,小姨也未必知道。贫困的生活也是粗糙的生活,没有柔和的线条,只有尖 锐的棱角,容易造成相互伤害的棱角。你越爱对方,就越容易伤害对方。 父母年近八十,养女刚上初一,妻子失去劳动能力。这一切都是他下井的动因。 我可以凭良心作证,他是个塌塌实实的农民,勤劳本分,我从来没听说他有过偷鸡 摸狗的劣迹。这样的事情在当下的农村其实并不少见。本来日子还过得去,不比多 数邻居更穷,但是后来小姨生病,他们一家顿时陷入困境。他不得不卖掉手扶拖拉 机,到信阳火车站扛包抬木头出大力,然后下井。每次回家,都叫嚷腰酸胳膊疼, 浑身都疼,所以不知道哪儿疼,反正就是个疼。但即便如此,直到当时小姨还欠我 两千块钱。那是救命钱,借出去时我就没打算要,但小姨还记着。她说,账就是账。 其实我印象最深刻的并非姨夫的躯体或者生命,而是他穿的寿鞋。白色的底子 上印着红色的吉祥图案,给了我再强烈不过的视觉冲击。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在谈 论钱,谈论数字,对于死亡,似乎没有具体概念。好像姨夫亡故不是眼前的事实, 而是遥远的传说。直到那时,他的一身寿衣,才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真实气 息,为那条空洞的概念填充了具体的内容。一条命,生物学意义上法律意义上伦理 意义上的活体,悄无声息,穿上寿衣,就没有了。 可怜的姨夫,你原谅我吧。我认为死亡对于你不是别的,只是解脱。你从此不 必下井不必冒险,只消安静地躺着,休养你过劳的身躯。你躺着吧,就那么躺着。 我敢保证,你的腰不会再酸,腿和胳膊不会再疼,肺叶也不会遭受煤灰的污染。我 说得不确切,疼的不是腿,也不是胳膊。你这辈子根本没找到那感觉的具体位置, 它们像旋涡,将你包围。儿子刚刚六岁,却成天在我耳边嘀咕,爸爸,我不愿意去 世。问他原因。他说去世后只能躺在那儿,也没有人玩,多难受。可怜的孩子,他 不可能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也可能会成为灵魂的解放与肉体的解脱。 当时的感觉刀刻一般记在心上。那是震惊,几乎导致失忆。原来,死亡并非十 四万、二十四万或者三十四万这样的数字,而是眼前的实物。一双寿鞋,一身寿衣, 一顶寿帽。我喉咙发堵,仿佛有烂草,使腹内气息不能上通。那是什么?也许就是 古诗文中所谓的块垒?头皮发麻,脸皮发紧,全身发热,最后是最强烈的感觉,恶 心欲吐。一周之后回想起来,还是如此。我丝毫不想触动这噩梦一般的记忆,但是 没用的我只有手中这支笔。仅足自慰,如此而已。 我匆匆看两眼,赶紧远远地退到门外。我感觉到了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说,老 板和他的帮手还算人性未泯。他们俩没有过来,假惺惺地跟姨夫告别,而是远远地 呆在火葬场办公室里。我相信,他们对于生命和死亡,尚存敬畏。 他们要杨猫去买点纸和鞭炮。老板不让小姨去矿上,说是害怕在矿工中造成恐 惧,影响产量。姨夫去世的消息在矿上并未公开。这就是大老板要尽力抢救的根本 原因。孩娃奉命回去整理姨夫的遗物。如今东西孩娃已经拾掇好,在大同等着。这 边一处理完,就到那里会合。如此,杨猫就成了中间人。他们的意思,还是想叫老 板花这点钱。但是被我阻止。我和杨猫一同过去,花三十二块钱买了点纸与炮,送 姨夫远行。但是这并不能让我的良心稍微安宁一点。那个可怜的农夫,生前我不曾 敬他一支烟一杯酒一点吃食,甚至不曾给他打过一个问候电话。也许曾经给过一点 小钱,但名义还是给表妹读书的资助;直到大去之日,他丝毫感觉不到,小姨哭声 再高他也听不见时,才想起以这样的方式给予馈赠。但这真是为了帮助他抵御黄泉 路上的孤寒吗,还是自私地想安慰自己可怜的良心? 是的,那三十二块钱,让我痛感自己的鄙薄与渺小。早呢,早我干吗去了? 印象最深的那次,他在我们家吃饭,不知何故我们根本没摆桌子,他就坐在灶 门前。微风吹来一股股烟,他不时得歪歪头躲避。这事有许多种解释,比如我们住 得近,我们关系亲密,没把他当外人,等等,都对。但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我们 都没说。那就是我们——包括他自己——根本没拿他当客待。因为他穷,因为他身 材矮小,因为他迟迟不能生育母亲也对他心存不满,等等。他的渺小与被漠视,并 非开始于下井或者死亡那一刻,其实一直伴随着他的整个人生。 他们围着点燃的冥钞落泪。因生活琐事而长期不跟姨夫一家说话的他的长兄, 磕磕绊绊地跟姨夫闹过气的小姨,年轻时习惯意气用事因而被劳教过的二舅,还有 他见过大世面的堂兄,以及他年轻气盛对故乡深感失望的外甥。他们谁也不看谁, 眼睛都盯着地上那团烧得很慢估计是伪劣产品的所谓冥钞。我知道自己也应该流泪。 死者虽然看不到,但还有生者在旁边。只有那样才符合规矩符合伦理。哪怕只是装 装样子。但眼泪就是掉不下来。它们在胸中澎湃,却被眼眶严严实实地堵住。现代 人对什么都见惯不惊,泪腺功能极度退化,感情已接近荒漠,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随机抽到的样本而已。 老板不断催促小姨过去点钱。可怜她在姨夫灵前已成泪人,哪里还有这等心思。 我只得自告奋勇。那是一种逃避,暂时的逃避。这是有理由的,我与死者丝毫没有 血缘,关系最远。而且,我还是个文化人,识点数。 但是,我真的识数吗?如果是,又在多大程度上识数?我甚至不能理解,生命 与死亡的意义。姨夫白底红花的寿鞋,一直悬在眼前,不断地拷问着我。 神情麻木地刚刚走到火葬场办公室,在门口又碰到一群人。无须任何证据,我 都敢以脑袋担保,是又一起矿难事故。中间的黑衣女人满口湖北腔,还带着一个女 孩儿。不怕小姨伤心,乍一见,我对她的怜惜就远甚于小姨。小姨比较胖,虽由治 病服用了激素引起,但外形给人的感觉还是要舒服许多;而那个女人呢,实际年龄 当不超过三十,外观年龄说四十也有人相信。也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我想表达的是, 她根本没有外观年龄。身材矮而且瘦,如同北方山地里一株缺水无肥因而贫瘠的玉 米。从太原到大同的路上,这样的玉米随处可见,农民甚至不肯收割,放任它们自 生自灭。她带着一个女孩儿在这里出现,让我相信她是妻子是母亲,但身材却那么 像未成年人,根本没发育开。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小女孩儿手里竟然拿着一束小小的我说不上名字的花儿。 我的眼睛在那群人身上不断扫描,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旁边有个着 浅色衣服提公文包戴眼镜,面皮白净体态丰满颇为体面的中年人,想必是矿主,正 在张罗。那是我此行印象中脸最白的男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儒雅。尽管有一株瘦弱 的玉米陪衬在旁边,我依然对他产生了没来由的信任感。我无法相信,他是黑心矿 主。 我心里一动,想问问她赔偿数目,但终于不曾开口。 老板不同意我点钱。我说有小姨授权,他还是说不行,必须亲手交给家属。来 到这里才发现,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帮手。身着样式已经作废的警服,身材粗壮,伪 警察一般。他考虑问题真是粗中有细,一切都有准备。伪警察说怎么能随便给你呢, 必须给直系亲属。我说这关你什么事?你插的什么话?伪警察刚要开口,却被老板 拦住。他说真不能给你。这么多钱,多一点少一点的,不交接清楚不好说话。老乡, 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说对吧? 无奈之下,只得惊动小姨。事后我才明白,老板是想速战速决,不想在此多呆。 就在那个空当里,那株矮而且瘦弱的玉米已经后来居上。我们的人还在门口烧纸放 炮,而瘦玉米他们已经在公文包的陪同下,面无表情地走出停尸房。只是那个女孩 儿,突然泪光闪闪。可怜的孩子,她不会懂得死亡的真实含义。她一定是怕,本能 的恐惧。公文包不是国营煤矿代表,就是大老板。因为他修炼的功力跟我们面对的 那个小老板实在不是一个层次。他去一趟停尸房,不过是闲庭信步,而我们的老板, 却没有踏入半步的勇气。 就在这当口,老板的帮手过来要两百块钱,说是给工人搬尸体的小费。刚才那 起已经给过,现在轮到他了。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人的模样。他要小姨已经过期的 身份证去复印存档,然后领我们进的停尸房,把姨夫的遗体拉到我们跟前。等再次 出现,身上已经披了肮脏的白衣,想必是工作服吧。 当时那个样子就让我心惊肉跳。我突然想起儿子故事里经常的主角。 怪兽。 是的,一个能在尸体跟前蘸着唾沫数钞票的人,不是怪兽也是怪兽。 按照事先的约定,小姨随身带点钱路上花,还有回去的安葬费用,剩下的都从 银行汇走。老板、杨猫和我去办理,他们几个守在这里,等姨夫火化,装殓骨灰。 那个怪兽说,这需要三小时。我告诉小姨,办好汇款手续我直接取道大同回去,不 再过来。单位事情忙,儿子马上要开学。其实这都是托词,是逃避。当初姨夫出来 是谋生,也是逃避。不同的是,他逃避的是贫穷与漠视,因此宁愿将自己辛辛苦苦 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瓦房撂荒;而我呢,逃避的是对自己软弱的正视。我没有勇气看 一个人火化成灰。一个人来过又走掉,没有半点痕迹,何其残酷。鸟儿已经飞过, 天空不留痕迹,可那终究是鸟儿啊。我害怕那种环境会让自己发疯。那一刻,我那 么怀念开着中央空调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我可以安心在里面喝茶闲聊看报纸。 月底按时领活命的薪水,下班后写几笔可怜的小说,赚一点微薄的稿费,并且心安 理得地在小县城里享有那点井底下的所谓名气。间或在文章中指点江山一回,义正 词严一回,怒不可遏一回。只消表现出自己的正义觉悟与道德善良,至于效果则不 必去管。没有灾难,即便有也是纸面上的遥远的。 那样的日子多好。 如果注定无力解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