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好像一只生耗一样回了家。她把扫把放在院子里,扒掉了外罩,摘了帽子和 面罩(她们这帮扫地的婆娘都这样装扮,怕晒黑了脸蛋,可她们的脸蛋还是跟煤炭 一样)。生耗的外壳被扔掉了,只剩下黑不溜秋夹着粉不拉叽的一团肉。阿好说, 你得去找七叔公,跟阿迎一样去卖香精。阿迎哪儿比得上你,可人家就跟着七叔公 发了财。 阿好把这话说了七百九十九遍了,每一遍都生了效,每一遍都没有效果。阿好 曾批评说,晚上想了千条路,白天依然卖豆腐。 老婆阿好又说,阿迎的老婆又回来了,开着大奔,还送了我这个。 他没有工作。本来是有工作的。读了大学后,找了一家职业技术学校(私立学 校)教书,后来,职业技术学校办垮掉了,他也就失了业。他想去找七叔公,但他 不肯轻易认输。七叔公跟所有认识的人都指明了一条路,而他却想自己走另一条道 ——他开过电器门市部,做过直销,开过摄影楼,还跟人合伙开过洗脚城。这些行 当做下来的结果就是:家里的存款都变成了空气,不知不觉跑掉了。于是,他不得 不常常面对阿好的苦脸和无处不在的指责。 阿好把手里的首饰盒拿给他看,他不看。他还把阿好的手推开了,首饰盒便滚 到地上,一只镀铂金的戒指蹦蹦跳跳地跑了很远。阿好肯定生了气。他只好向外走 去。 他没有回去吃中饭,溜达了很久,才去找七叔公。他用了八九年的时间爬了一 圈,又爬了回来。他觉得自己像只蠢笨的海龟。 七叔公坐在木棉树下的摇椅上喝茶。雪獒关在笼子里,见了他,站起来,走了 两圈,用老谋深算的眼光盯着他。不锈钢的笼子在阳光下有点刺眼,雪獒身上的毛 更是耀眼。从海面上吹来的空气很干净,每一口都想吞进去,舍不得吐出来。木棉 花开得如痴如醉,有的太醉了,就掉了下来,地上就有了一团团猩红的血。 二十几年前,七叔公在公海上认识了香港渔民阿才,阿才是个做海上生意的人。 有一次他给了七叔公几瓶外国生产的烟用香精,说,你拿到内地烟厂去卖吧,准能 让你发大财。那时节,生意真好做,因为全国的烟厂对国外的香精还是一片空白, 因此,所有的烟厂都把香精视作宝贝。当时,国家政策也好,于是,七叔公就依托 着阿才源源不断地把香精运回到内地,一两年的时间就狠赚了一大笔,后来又成立 了集团公司,还建立了专门的研发中心。从此,他就再也懒得染指那些不挣钱的海 货生意。那几年,整个村子都散发着那种特定的烟草香味,海风一吹,就四处飘散, 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跟着七叔公到处去卖走私过来的香精。七叔公就这样,在三五 年时间,带出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拥有百万或千万家产的渔民。在七叔公的公司里佣 金非常高,基本是利润的百分之七十五,七叔公乐意把赚的钱一多半都分给跟着他 跑的人。 做生意嘛,就得大家有,你才有。七叔公是个很大度的男人。 七叔公有过亿的资产,把公司搬到了广州,自己却住在山清水秀的家乡定居, 公司的日常事务交给了儿子与儿媳,自己当董事长,是一个标准的太上皇。所以, 七叔公有坐在家里享清福的资本。当然,这么些年来,七叔公的肚子里也积攒了很 多的故事。今天,七叔公随便闲聊就讲了大约两个小时。现在他的肚子开始饿了起 来,身上也开始痒起来,像凭空飞来了一群蚊子。 七叔公边喝茶边抽烟,喉咙里咝咝呀呀地响。七叔公抽的是水烟,烟丝是公司 里的博士们专家们专门配制的,里面添加了一些中药成分,烟气质达到最佳,而焦 油量和苯系物含量等等有害成分都降到了最低,尽管这样,七叔公的哮喘还是愈来 愈重了。 七叔公咝咝呀呀地说,好了,仁崽,你今天来找我,说明你脑子转过弯来了。 人不能老这样混着,靠老婆来养。 他感到某种屈辱。又一朵木棉花飘然落下,钻进了笼子里,被雪獒吃着玩。 七叔公又说,你早应该走这条路了。你的条件是最好的,人长得好,又有文化, 你看,阿迎不就发起来了?做我们这行的。只要付出真心实意,就会有收获。你看, 那只雪獒就是明阳卷烟厂的程主任送的。有人送给了他,他又给了我。这是纯种藏 獒,很贵的。 雪獒已经在笼子里睡着了,憨态可掬而又老谋深算,即使睡着了,也让人不敢 小觑。 他嗫嚅道,我知道,很贵! 他送给了我,而我却给了三倍以上的钱。宁让人负我,不要我负人。我们就是 靠舍得吃饭。你要好好悟这两个字,只有舍出去,才能得回来。现在,明阳卷烟厂 就是个缺口,公司暂时没有人去跑。你去跑,这就是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你就会站起来。明天,你们就到广州公司办手续。 晚上,阿好很兴奋,她把腿压在他的肚子上。前面的房子租给了两家打工妹打 工仔,他们的电视声音还很大。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也靓丽过,她还跟自己 生了个儿子(儿子被父母接走了),这只生耗只有自己去吃了,别人是不会来吃的。 他把阿好压在身子低下。开始很兴奋,后来就迷茫了(不是身子的迷茫,而是脑子 里的迷茫),在迷茫中他感到害怕,于是,他软了下来。他感到更沉重了,他怀疑 自己在改变,躯体在慢慢地变老(他还不到变老的年龄,但他却怀疑自己在变老)。 等他们安静下来(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闹出什么响动来),出租屋的电视声音也 关了。没过多久,另一种声音却传了进来,是从窗口里传进来的。这些人都是背井 离乡的人,钱挣不了几个,但他们却把事情干得很投入,有声有色。阿好为什么不 跟这些打工妹比比?这样,她就会幸福得多。如果跟阿迎的老婆比,她肯定会感到 不幸。他想跟阿好聊聊这个,随即,他又停止了聊的想法。因为他有时候也喜欢去 比较,跟人家比,情不自禁地,不由控制地去比较,去不服气,去懊恼,他不能只 准自己放火,而不准阿好点灯。 他不准备说这个,但总要说点什么。于是,他说,他们的床要修修了。这不是 床的问题。哦,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自己也可以弄出来。这并不是 一个人的事。 他们常常争执。 第二天一早,七叔公就在屋外大声地咳嗽,然后叫,仁崽呀,我们要早点走咧。 阿好披头散发地在往行李里塞毛衣,还塞了一点钱。阿好说,快去快去,免得 七叔公等。 他就拎着包往外走。地在冒着水珠,有点滑,气压太低了,空气很沉闷。阿好 说,肚子饿了,就买东西吃吃。他没有听清,当然也没有作答。他看见七叔公的别 克已经停在路边,门是开着的。七叔公站在花圃边解小手。解了半天没解出来,只 是滴了几个点而已,还溅到了裤子和手上。七叔公甩了甩手,把裤子扣好。七叔公 说,仁崽,叔公老了,要钱都没得用了。你们要趁着年轻,好好赚钱,好好享受。 他本想说七叔公你并不老,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七叔公确实是老了,天天吃 人参燕窝,还是没有把皮肤吃上去,他的皮肤还是像榕树根一样地往下垂。他的心 情有点灰暗。他幻想有一天,如果赚到了足够多的钱,最好跟阿迎差不多。 司机把车开得很快,两个小时就到了广州。 上午,他就把所有的手续办好,借的五十万(这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个 新客户必须要用五十万来开发)也打到了账上,下午,他就坐上了到明阳的火车。 七叔公还用别克送他到了火车站,拍着他的肩膀说,仁崽,好好干!你记住七叔公 的一句:做生意,也就是在做感情。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不能辜负七叔公这份苦心。 火车站的人还是很多,多得让他浑身冒汗。这么多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想 上卫生间,可包放在哪儿?墙的四周都挂着全屏电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包被人拎 走的滑稽剧。许多人在无聊地看着,然后发笑。他感到很孤独。孤独让他伤感。他 要把伤感藏起来,伤感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他没有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是 的,什么事都有个开始,好的有,坏的也有,伤感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