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到了明阳卷烟厂找到程主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七叔公给的电话 号码已经失效,于是。他只好千方百计地打听程主任的住址。由此,他遭到了许多 白眼和颇怀敌意的感叹词或者是助词,但他没往心里去,他暗暗地嘲笑自己,他笑 自己变成了一个间谍,鬼鬼祟祟机智敏捷。这样一笑,自尊心的受损程度就会大大 减轻。 程主任也不再是技术中心的主任,而是退了休的普通职工,可程主任事前并没 有讲清楚。程主任长得高高大大(北方人都这样高大,尽管明阳不是北方,但广东 人认为过了韶光的所有地方都是北方),白白净净,头发乌黑(可能是焗了黑油的)。 程主任看起来很健康,但眼睛却躲躲闪闪。他报了七叔公的名字后,程主任便很热 情地把他请进了客厅,客厅很豪华,也很宽敞。客厅的正中还挂着两幅画,一幅是 郑板桥的竹(可能是赝品),另外一幅是一个少女头像,程主任解释说这是现代大 画家丁一先生现场跟他作的画。程主任问他知不知道丁一先生,他摇了摇头。他的 脸一阵阵发烧。他在大学是学中文的,对现代文学绘画方面,却是个盲区。 知道程主任不再是主任的时候,他已经把礼物拿了出来。这是他上火车之前在 外汇商店里买的劳力士,花了一万七千多(还是中档偏低,打了七折)。程主任万 般推辞,黄家仁执意要送,美其名曰七叔公的意思,请程主任千万给个面子。几个 回合下来,程主任只好收下了,放在红木茶几上。他说您明天上班的时候我再去找 您。程主任低垂眼帘(眼帘颤动得比较快),用中指头敲了一会儿沙发,才说他已 经退休了。 他有了很明显的短暂的失望(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表情)。程主任很快就 打着哈哈说,没关系,现在管事的主任是我的徒弟,我跟他打个招呼,他会买账的。 程主任的徒弟杨成看样子并不太买账。 杨成四十多岁年龄,长得很白,五官端正,满口黄牙。 在杨成的办公室里,杨成板着脸看了看他双手递过去的资料,说,这个公司我 听说过。 他说,我们想重新跟你们建立业务关系。 杨成说,很难! 他赶紧掏出烟来,杨成用手拦住了。杨成说,我很忙,要出去。 他只好说,那您忙。 杨成就出去了,他也跟着出去了,他看到杨成把门也锁上了。 晚上,他走到了江边。春天到了,江边有很多人,都是男人和女人,他们讲着 他听不明白的话,卿卿我我。江风吹久了有点冷,可他还不想回去,他找个石头坐 了下来,想找点事做,于是,他掏出手机跟阿迎打电话,阿迎是成功的范例。他问 阿迎他该怎么办。阿迎说,在那儿稳住。跟他们先接触,先交朋友。你在那儿呆上 两年,生意就会做起来。这是我的经验。两年?是的,起码要两年。我就是呆了两 年才做成的。要有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何况人呢? 跟阿迎聊了一会儿,他就回去了。阿迎是他穿开衩裤的朋友,一起读书一起长 大。只是阿迎没有上大学,早早地跟着七叔公跑生意。回到宾馆,他全身冰凉冰凉 的。他想起应该跟退休的程主任打个电话,他把今天的情形讲了一遍。程主任跟他 聊了些生活问题,然后安慰他,说,杨成心里会有数,你要不停地找他。 第二天,他再去找杨成的时候,被办公室的人告知,杨成出差去了,最起码要 半个月。 他想,在这半个月中,他不能只是等待。 他打听到了杨成的家。他觉得应该到他家里去拜访一下,先跟他家里人联络一 下感情。他准备了一天的礼品,可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这种礼品既要拿得出手。又 要不太打眼,太打眼了人家肯定不会收。这叫他真是很为难。最后,他决定跟孩子 封个红包,他一定有孩子。他取了一万块钱装在红包里。 晚上,见了杨成的老婆后,他的心才落了下来。当他把红包塞给在一边写作业 的孩子(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时,杨成的老婆并没有过多的推辞,他也并没有费过 多的口舌。 从杨成家里出来后,他感到很轻松。他走进一家小酒店,炒了几个小菜。要了 一瓶啤酒,把所有的东西都一扫而光,好多天来他是第一次吃得这么畅快和舒心。 回到宾馆,他还在电话里跟洗脚城里的小姐(她们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服务) 多贫了几句。他心情愉快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杨成回来了,跟他签了 供货合同。他发财了。阿好也变了,变得跟原来一模一样青春靓丽。他办起了福利 院,他跟福利院里的那些老人们一起玩耍,老人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把他围 在中间,跟他梳头跟他洗脸,他不让他们这样做,于是,老人们就追着赶着,跟他 闹着玩…… 以后的日子,他隔三岔五地到杨成家里坐坐。杨成的老婆似乎很喜欢他,说他 不像生意人(生意人在她眼里形象很差),倒像读书人。他心里听得美滋滋的,他 认为人的眼睛是最厉害的。杨成快回来的前一天,他又跟他儿子送去了一台笔记本 电脑,他认为又向前走了一步。 再一次见到杨成的时候,杨成正在办公室清理票据。杨成对他抬了抬眼皮说, 来了,坐吧。他便坐在杨成的对面。他感到不安,他怕杨成对他反感。这样一来, 前功尽弃。万一他反感,他该如何应对? 见他坐下,杨成起身跟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继续清理发票。杨成不开口,他便 问,杨主任,出差还好吧?杨成说,还可以。还顺利吧?挺顺的。 我们的事…… 黄总(他姓黄,只要来办业务的可称之为“总”),还是等机会吧。杨成说完 这句就拿着发票出门了。这次没有锁门,但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待在那儿了。他在过 道里四处张望。他只能看到大厅和靠近的大玻璃房子。大厅里放着约三十台电脑, 只有三两台电脑面前有人操作。大厅的后面有一间大玻璃房子,跟杨成的办公室一 模一样,也写着主任办公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在里面抽烟。 他很羡慕他们,他们彼此很熟,这是让人快乐的前提。他有一种冲动,想过去 跟他们说话,但他进不去,门关得紧紧的,就是门没有关,他也进不去。他知道, 这是一个圈子,一个人想进入一个圈子是件非常难的事。就像笼子一样,进笼子难, 出笼子也难。 有个年轻姑娘抱着一堆文件过来了,从他的面前走过,然后进了玻璃房子,把 手里的文件递给那个女人签字,然后又出来了。 他赶紧走到拐角处,守着那姑娘。 他冲她笑笑,说,小姐,冒昧打扰一下,刚才签字的是谁呀? 姑娘说,是戴红主任啊。 杨成不是主任吗? 杨主任也是,他俩一样,都是副主任。 其实,他心里应该有所感应,这是一个乱摊子,事情不会很简单,即使时间花 得再长钱花得再多,事情也不会变得简单,除非发生根本性的转变。阿迎他们的经 验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但当时的他已经用掉了那么多钱,他宁愿相信杨成是有能 力的,杨成在技术中心是能摆平他的事情的,他只能去找杨成。他不愿意回头,回 头是失败的表现,谁也不愿意失败。他觉得已经跟杨成绑到一辆车上了,他必须加 大自己的筹码。 一上午再也没看到杨成的影子,他不知是躲起来了还是另外有事。他琢磨杨成 的表情和言语,没有得出结论,杨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东西。他又开始不安,不安 让他脸皮绯红,坐立不安,吃不下去饭。杨成并没有反对他送礼,难道是送得不够? 对,一定是这样。他要速战速决,他绝对不能等到两年以后,他相信,只要杨成帮 他,愿意试他的产品,也许今年年底就会成功,他一定要在今年内做成这桩生意。 几天以后,他下了决心,又从卡上取了十万块钱。七叔公说,只有舍去,才能得到。 现在就到了舍去的时候。钱取好后,他跟杨成打电话,他想请杨主任吃饭。杨成犹 豫了一会儿,说,今天已经有人约了。那就明天吧。明天也有约。后天?怎么样? 杨主任,你应该给点面子。好吧,后天争取来。 后天终于等到了,他早早地去定了酒店。王子大酒店,全市最好的,按服务员 介绍说是按五星级的标准建的。这座城市处于贫困地区,但王子大酒店却座无虚席, 不管何时何地都有那么一帮人在这儿推杯换盏。 把杨成迎进包间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在杨成上洗手间的时候,他 把钱塞进了杨成的包里,他又喘了一口气。他暗示,他放了点烟钱在杨主任的包里。 杨成的舌头有点大了,好像喝多了。他并没有喝多少,可能是没有酒量。他说,什 么烟钱?我不要烟,我们有的是烟。 他过去扶着他,然后说,杨主任,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杨成在临出包房的时候说,黄总,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只是你来得不是时 候,现在我们技术中心比较乱,戴红,呃,就是那个破女人,也在争这个主任的位 置。她是个婊子,你知道吗?她认为跟厂长睡了觉,就能稳坐主任的位置了。呸! 你知道吧,我在省公司也有关系。你看着吧,不出半年,我就会扶正,到时候事情 就会好办得多,你说是不是,黄总? 是的。杨主任,你放心,你会当上一把手的。 杨成听了这话,笑得很开心。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黄牙,他还看到黄牙上沾着 粉红色的肉末,他感到了有点恶心。他们勾肩搭背地像一对狐朋狗友一样地走出了 酒店。大门边的停车场停着一排一排五颜六色的小轿车,有几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男 侍在慢悠悠地打转,他们的眼睛在霓虹灯下显得很亮,跟猫眼差不多。 杨成叫他不要着急,他心里会有数的。 第二天,他跟杨成打电话告辞。他说要到朋友那儿去玩几天,会随时跟他保持 联系。杨成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声一路顺风。他有点失望。他本指望杨成会跟他暗 示点什么,或者跟他多说几句话表示关切,或者对他热情一些,但杨成并没有这样 做。 他坐上车去找阿迎的时候,他感到焦虑、不安,甚至还有恐怖,他觉得这些就 像一根根翠绿而坚韧的竹子,在慢慢地演变成一个巨大的笼子,然后再把他罩住。 他突然想起七叔公的雪獒(他在怀疑雪獒不可能是纯种的藏獒,可能是杂交的)。 藏獒本来不需要笼子,就会很忠诚地执行主人的指令,但七叔公却做了个笼子把它 关了起来,七叔公害怕什么?害怕它不远万里跑回西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