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觉得该谈正事了,但他开不了口。戴红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明明知道他 想说什么,但她却把电视打开了,频繁地换台,有些台在道晚安,有些台在放雪花 点点,还有个台在放A 片,女的在歇斯底里地叫着。他非常难受,只好一口接一口 地抽烟。他们已经连续抽完了四根烟。房间已经发出了嘀嘀的警报声。他们不能再 抽烟了。他硬着头皮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戴红冷笑了两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说,是这样。但又不全是这样。 戴红说,其实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这件事。 他说,那,我们另约个时间谈。 戴红说,不了,既然谈开了,那就谈吧。 他说,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其实,他已经在哀求。 戴红说,你知道外行人怎么称你们这行马? 他摇头。 戴红说,合法的海洛因。 他说,这不太确切。 戴红说,你知道进三江卷烟厂需要花多少钱? 他说,不知道。 戴红说,最起码要有一百万。曾经有家香料公司花了两百万才进去。 他说,我懂了。只要你帮我成功,我会把利润的一半分给你。 戴红笑了。她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一半吗? 他没再吭声了。谈到这里,他什么都明白了。戴红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兴许每个人都一样,兴许这是一种时尚、一种规则。他既然踏进了这个江湖,就必 须遵守这些规则,迎合这种时尚。他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此之前,与杨成的接触,他觉得他是明白的,是清晰的,是能够走进里面去的, 然后又能走出来的,现在才知道那是一种迷糊,一种懵懂,一种想象(对自己过分 信任的想象),一种似是而非的试探。 他从戴红的床上起身,在起身之前,他吻了一下戴红。戴红对他的吻反应冷淡。 这个时候,他开始瞧不起自己。如果说这是一种出卖(他早就应该想到),这种出 卖是不公平的、相当低廉的、卑微的。他本来可以不吻她,甚至可以从此不再理她, 那么,他是能够维护自己做人的最后一点自尊的。但是,他不能做到!戴红只是一 个人,在她的面前失掉了的东西,在别人的面前兴许就可以找回来,比如,在他老 婆阿好的面前。如果他成功了,阿好和阿好相同的人都会对他另眼相待(这是相当 大的一个群体),得到了众多的尊重,这未尝不是一种尊严的补偿。丢失掉的自尊 是不能在原地找回的,既然如此,那就让飞出去的箭继续向前飞吧,越快越好。再 说,他已经停不了了,他还能怎么着? 一早他就醒了。他起床到银行又取了十万出来,装进了那个洗衣袋,然后拎着 它,按响了戴红的门铃。 戴红睡眼蒙眬,说,下午就走了,已经订好了机票。 戴红进了卫生间。他把洗衣袋放在了戴红的行李边,她不可能看不到。戴红从 卫生间出来后,就开始收拾衣服。她把那件墨绿色的艺术品已经穿在了身上。这时, 他过来搂住了她的腰。他把戴红扳到前面来,他想看她的脸色,看她需不需要。 显而易见,戴红对他的举动非常满意。她开始吻他,并且动手解了他的皮带。 一切轻车熟路。他们俩几乎是同时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戴红的风衣没有脱掉,遮 盖了她身体的上半部分。这使她看起来很年轻。 戴红很尽兴很满意。她脱掉了风衣,赤裸着身子到卫生间洗去了。等她出来后, 他也去洗。他拿衣服遮住下身,他还感到害羞,这让戴红哈哈大笑。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戴红已经穿戴整齐,行李箱也摆在地上。 他看到洗衣袋不见了,被戴红装进了行李箱或者别的地方。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没想到戴红会如此老练和平静。 戴红对他说,再见!你不用送了,宾馆的车在下面等,到了机场会有人接机的。 说完,她冲他一笑,拖着箱子出了门。 第二天,他也坐了飞机到了成都,然后坐火车回到了明阳卷烟厂的金叶宾馆。 接下来,事情变得出人意料的顺利,他像在做梦。 戴红一个礼拜后,回到了烟厂。她马上通知技术中心的工作人员,准备跟他做 产品小试。技工们把他送过来的各种产品样品用酒精稀释,然后喷在成型的烟叶组 上。烟叶组有各式各样,有偏向南烟(口感纯而绵甜)风格的,也有偏向云烟(烟 气质量高余味悠长)风格的。如何把全国各地种植的几百种烟叶搭配到最佳程度 (烟气质高,杂气少,成本少,口感好),这是每个烟厂技术中心要做的事。烟叶 组通过烟厂评吸组评吸定型后,就剩下香精香料的选型了。香精香料的选配,一看 产品,二看关系。用于烟用的香精原材料有大几千种上万种,通常用的也就那么几 十种,只要是做出来稍有点名气的香精公司,调制出来的产品大都差不多。这就看 哪个公司跟技术中心主任的关系如何了,产品一旦定型,就是价格的问题。大凡谈 价订购货合同都得找烟厂的供应部,而供应部的人对香精香料也是七窍通了六窍, 还有一窍不通(这种东西没办法弄通,这么多的香原料混在了一起,就是用几百万 的进口色谱仪也难以辨认出来,更何况门外汉呢),即使香精香料公司喊成了天价, 供应部也没法,只是象征性地压一压价了事。所以,外行称之为合法的海洛因,也 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小试在第二天就有了结果,产品基本合格。戴红当即下了通知到车间,技术中 心需要在半个月之内做一个产品中试。 他马上要求发产品过来进行中试。 他跟戴红私下商量,要不要请公司的博士生来现场配合一下? 戴红说,我做烟做了这么多年,还需要博士来么?就是你的产品不行,我也可 以通过烟叶组来弥补。 他真正放心了。他觉得跟戴红这样的女人睡觉是值得的。她虽然年龄很大,但 她另有魅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七叔公打电话来表扬他,说他为自己的老脸上增了光添了彩,跟公司上上下下 做了典范。阿好也打电话来跟他套近乎,他对阿好说了几句亲热话。阿迎打电话来 嚷着要他请客,调侃说他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做成了,是不是有绝密武器? 他悄悄地脸红了。阿迎当然看不见他的脸红。他说,还没最后订合同呢。阿迎 说,做我们这行的,做中试就等于成功了。你已经进入了核心部门,只要稍稍谨慎 一些,合同还不是迟早的事?再说,你做的这个牌子好销,明阳烟厂每年要销十几 万大箱呢,你也要销差不多千把万的货,用不了两年,你就会赶上我的。看来,戴 红是偏袒你的。哈哈,好好干吧,谁也没你的运气好。 阿迎是好心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迎当然是为他好。阿迎说得没错,戴红 是偏袒他的。而他也心存感激,他在跟戴红上床的时候显得更卖力,他恨不能把所 有的本事都学回来用到戴红的身上,但在烟厂,他们为了工作几乎整天捆在一起, 却很少有机会去单独约会。戴红很忙,不是一般的忙。戴红手下有四十几家企业。 技术中心不仅主管香精香料,而且还把着盒片纸箱金拉线BOPP(外包装塑料薄膜) 烟叶等等原材料供应厂家的关口,没有技术中心的认可,供应部门是不敢定货的。 每一家企业都在竞争,都得求她,都想方设法跟她套近乎,还有些厂家知道她后, 把美女撤了下来,换上了美男来对付她。她无时不刻地在想尽方法逃脱这些围追堵 截。 中试也做得很成功,但合同却迟迟没有签订。 他问戴红,戴红说,等两天吧。 他等了约十个两天,有点等不住了。他在城市的另一个区的一家宾馆定了个套 间,他约戴红见面。他没有给戴红推辞的余地。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因为 我很想你!他相信这句话能够打动戴红。他没有骗她,他确实很想戴红。是想她的 身体,还是更想别的,他不能确定,也许是因为想别的而更想她的身体吧? 戴红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 他们再一次做爱。但这次戴红并没有尽兴,他察觉出她的思绪忽高忽低,就像 一朵即将飘散的云。他累出了汗珠。戴红说,算了吧,我们就这样躺躺。 戴红自己掏出了烟,抽了起来。 戴红在烟雾中对他说,你还要去拜访一把手。 他在穿内裤。他原本以为找戴红就可以了,戴红可以摆平一切,他的命运只不 过由她一个人握着。这时,他感到很意外,他啊了一声。 戴红说,这两天,我考虑了一下,你还得去找找他。 他没有做声,默默地跳上床,和戴红并排躺在靠背上。他没有搂住戴红,他不 想去搂她,不是一般的不想。戴红眯着眼睛在抽烟,脸上已经有了核桃的模样,干 核桃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将来会讨厌抽烟的女人。 戴红说,你跟我配合一下吧。我是他一手提拔的,什么事当然要尊重他。再说, 你将来拿货款也得去找他呀。 他硬着头皮说,好吧,我去拜访他。 其实在此之前他也研究过一把手(来这儿做业务的没有人不想研究他的),他 认为他天生就不是跟一把手能融洽的人。不想跟一把手接触,不仅仅是他看到一把 手跟戴红约会的事,他对一把手有种本能的排斥。还有另外一种直觉,他认为一把 手是那种城府很深的男人,他就是接触了,一把手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再说, 戴红要他找机会拜访一把手,他心知肚明,是要他给一把手一点好处。将来无论办 什么事,一把手不提出异议,谁也把她没办法。这是她的聪明之处。他不得不佩服 戴红的聪明,但他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他的卡上已经剩下最后十万块钱了, 这十万能让一把手动心吗?他手下的这帮主任都这么老到,牙齿这么深,那么一把 手这条河是怎么样的,深浅如何,他无法试探,他也无从试探。他感到一种莫明其 妙的害怕。他想,要不要跟戴红商量一下?从戴红口里掏出点什么来?很快他又打 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戴红一直以为他有钱(在所有内地人的眼里,南方人都是有钱 人)。没有钱谁来跟你做生意呀?当然要找有实力的人做生意。戴红一直以来都持 这种观点办事。再说,谈这种事是生意场上的大忌,哪怕跟戴红这样的关系也不例 外。 他也抽了一支烟,皱着眉头,进入了很深层次的思索。他决定去拜访一把手, 就用这最后十万。这也是最后一搏,他没有理由不去冲刺。 戴红在看着他。如果他认真一点,他会发现戴红的眼里有种强烈的期待。戴红 似乎显得忧郁和焦灼,她的心情不好(每个女人在每个月都会有这种时期),她的 眉毛变成了八字形,好像是嘴角往下拉的结果。如果他对她温存一点,哪怕把她搂 住,什么话也不说,让她感受到一些温暖,兴许她会哭出来,然后再告诉他怎么去 做,这样,事情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他没有。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戴红,他只关 注了自己。他问戴红一把手住在哪里。他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一定要去家里拜访。 戴红告诉了他一把手住的方向,然后便穿衣起床了。她很快去洗了洗,然后穿 上了外套,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跟他说我有事,要走了,就出了门。 他打了一个寒战,房间的温度显示的是二十五度,送风口还在咝咝地送着暖风。 他打寒战的原因是:他认为这次约会是失败的。他的本意并没有表达出来。他打开 窗子往外看,他希望能看到戴红,然后有所表示,来弥补刚才的不足。但他什么也 没有做。十九层下面的停车场就像海边的养龟场,各色各样的龟在沙滩上晒着太阳。 戴红的蓝色本田像箭一样飙了出去。 他跟戴红发了一条信息:注意安全!戴红没有回,戴红一般不回信息。但他感 觉今天的戴红有一股怒气,这股怒气通过铁灰的商务手机向他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