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他开始行动了。他把十万块钱从银行取了出来,又买了一条大中华的 烟,把里面的烟取了出来,把钱放了进去,然后再包装好。在外包装上,他下了一 番功夫,为了让人看起来更真实一些,他还找了BOPP和金拉线的销售人员,把他们 的原材料和工具都借了过来,鼓捣了半天,一条中华烟看起来天衣无缝。 晚上,他拎着一条沉甸甸的中华烟,敲响了一把手的大门。 一把手不在家,但他的夫人在家。夫人的脸显得很白,很光滑,有点胖,下身 比上身更胖,整个人像一个葫芦,他在心跟夫人取了一个外号:葫芦夫人。 葫芦夫人把门开了一点小缝,对他警惕地审视。 他微笑,极力把自己显得真诚。他说他是戴红戴主任手下的客户,特来拜访, 万分抱歉打扰您! 葫芦夫人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些,把门打开了,他在门口套上了葫芦夫人递上 来的鞋套,然后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把手的房子显得很普通,没有装修,家具都 很老,好像是几十年的东西,但家里却收拾得很干净。他喝了两口葫芦夫人递上来 的白开水,随便聊了几句,他看出葫芦夫人对他聊的内容不感兴趣,明显地在应付 他。于是,他站起身,掏出了名片,双手捧给葫芦夫人,然后告辞。夫人没有挽留, 连一点礼节性的客套都没有。他把烟留在了沙发上,很醒目,葫芦夫人不可能注意 不到,但并没有提醒他。 葫芦夫人说,你有事到办公室找他吧。 一把手总是很忙。他一连四天都到厂长办公室去等他,但连他的人影也没见一 个,一把手不是开会,就是在接待重要领导。 他向戴红去请示。戴红也很忙。戴红在忙中偷闲地问他,找了吗? 他说,找……了,但没找到。 戴红在整理桌上的资料。她说,找了再说吧。我要出差去了。看下礼拜能不能 回来,情况好,下个礼拜就可以正式订合同、发货。 他只好继续去找一把手。一个礼拜五的下午,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一把手 从里屋开门出来了(一把手办公都是在里面屋里),而且是他一个人。他赶紧掏出 了名片递给了他,一把手接过去,瞄了一眼,嗯了两声,然后又把名片放在办公室 工作人员的桌子上。他看出一把手是想说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一把手的 手机就响了。一把手边接手机边往外走,根本没注意到他。一把手走到电梯口,有 人在等他跟他打招呼,一把手一边接电话一边跟人打招呼,很快,电梯就来了,一 把手上了电梯。 他什么也没有跟一把手说,一把手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他只好把名片又捡了回 去,装进了包里。他想他必须得让一把手知道他是谁,简单明了地告诉他,他曾到 过他的家里,还送了一条价值不菲的香烟。 他跟一把手打电话(号码也是戴红告诉他的)。电话竟然通了。一把手问他是 谁,他介绍了自己,并声明刚刚还见了一面的。一把手说我很忙。他赶紧说,我前 一段时间到过您的家里,我的事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一把手很不耐烦地说,这个事 我管不了,你找戴主任就行了。对不起!说完,一把手就掐断了线,他听到咔嚓一 声,跟铡刀的声音非常相似。 他回到了宾馆,焦虑开始袭击着他。他不想吃晚饭,他跟戴红打电话,戴红的 手机不在服务区。他只好自己来琢磨这件事。一把手肯定不知道烟的事,要不然他 不会对自己这么冷漠。按阿迎他们介绍的经验,要么不拿钱,拿了钱就得办事,这 是规则。 他再一次跟一把手打通了电话,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说清楚,他已经想好 了怎么说。他要问问一把手喜不喜欢那种烟,这样,他就可能断定一把手知不知道 这件事。 一把手还是接了电话,但这次他听到的只是风声,还有一些嘀嘀咕咕的声音。 一把手不吱声,好像黑暗里躲藏的一只猫头鹰。他有点害怕,但他还是开口了,他 向一把手问好,然后说了一句其实我没别的事,只是……一把手一听到这话就关掉 了手机。这让他愣了大半天,为什么一把手不等他把话说完?难道一把手的时间就 这么金贵吗?难道我们在他眼里就不是人吗?连起码的尊重都不配有吗?他有点气 愤,同时又有点不甘心。等他再一次鼓足勇气打过去的时候,一把手的手机仅嘀了 两下就断掉了,这是人为掐断的。 晚上他没有睡觉,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的脑子里全是一把手的表情和语气,他 在追忆到底哪里得罪了一把手,如果真的得罪了,他还要想补救的措施。七叔公曾 对他说,做生意其实就是做感情。他辗转了半夜,他没有想出他做错了什么,他一 直都很真诚,他也在付出感情,可是,对方不需要你的感情,怎么办?倒是想出了 一个绝好的主意,他认为跟一把手发信息就是最好的主意。只要把事情讲清楚了, 一把手知道了,就行了。 他跟一把手的信息是这样发的:厂长大人:您好!屡次打扰,并非本意。来贵 厂多日,想对您略表敬意。一条香烟,是我花重金购得,夫人已接受,希望您能喜 欢。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他可以睡觉了。他在凌晨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 似乎刚一睡着,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是总服务台打过来的,说有位女士在大厅找 他。 他在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就下了楼。他一眼就看到葫芦夫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 其实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的时间,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退房的,登 记住宿的,夹着皮包到烟厂去谈业务的,还有两个拖地的。这些人都各忙各的,根 本没有注意到还没来得及洗脸的他。他站在离沙发五米远的地方,脑子里不停地在 打雷,他感到孤独无助。很显然,葫芦夫人是来退烟的,一旦烟被退掉,一切将前 功尽弃。他意识到这种后果,他不敢靠近葫芦夫人,他的双腿还有打战的前兆,他 想逃走。 葫芦夫人在东张西望,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站的方向停留了。他看到她的 眼神一亮,她记得他,当然也认出了他,他想逃也逃不掉了。葫芦夫人见他站着没 动,便站起身朝他走来。 葫芦夫人把手里的塑料袋子交给了他,说,那天我没注意,今天才发现。 他摆着双手推辞,口里不停地说,不,不,不。 葫芦夫人说,年轻人做事,不要来这一套嘛。 葫芦夫人把袋子塞到他的手里,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安慰的话, 他没有听清楚),然后转身就走了。 他分明看到葫芦夫人已经坐上了一辆的士,走了。他还呆傻傻地望着那个方向, 似乎那个方向凭空吊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他的希望和梦想,他看到那个装梦想 的笼子在破碎,他已经听到了破碎声,那是竹子被掐断了的呐喊声。他觉得好笑 (一种苦笑),当初跟杨成接触的时候,他感觉周围是一个笼子,他被罩进去了。 现在,他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笼子,他不仅罩住了自己,还罩住了别人和其他。 一个中年女人拿着个拖把老在周围拖着,把他周围画成了一个潮湿的圆圈。见 他无动于衷,中年女人忍无可忍但又忍气吞声地请他帮忙挪一下脚。 他回到了房间,又呆了一会儿,才打开了香烟,很快,他又傻了。因为香烟不 再是他送出去的那条了,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中华烟。他又慌又傻!这是怎么回事? 葫芦夫人把烟调包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绝对不是生意场中的规则!不!他不 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让十万块钱消失掉。他迅速穿衣,如果行动得快,他兴许能赶 上葫芦夫人。不管事情怎么样,他一定要当面跟她讲清楚。十万也不是小数目了, 贫困山区的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钱。 他没有赶上葫芦夫人的的士,满街的的士让他无所适从,无比茫然。他只好又 一次来到了一把手的家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葫芦夫人回到了家。如是葫芦夫人一 人在家,这次,他一定要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让她对他产生同情,如果有可能,跪 在她的面前也不是不可以。 开门的并不是葫芦夫人,而是葫芦夫人的丈夫,烟厂的一把手。看到一把手像 铁板一样坚硬的脸时,他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公务员法定的休息日。 一把手一脸倦容,眼角上还堆着眼屎。看到他,一把手的倦容变成了怒容。一 把手没有等他开口,就说,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休息半天。说完,就砰的一 声关上了门。 这幢楼是厂领导住宅楼,楼道里已经有人在进进出出了,大都对他狐疑而又冷 漠地打量一番,然后才离去。他只好也离开了。 走出楼幢,就是一个小花园。这里远离尘嚣,显得僻静、悠闲。今天有太阳, 花园里就有几个孩子在踢球,还有些女人陆续地抱着被子出来,晾在不锈钢的栏杆 上。 他走进了园子,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现在是冬季,假山下面没有水,只有几片 枯叶和喷泉的龙头。他想,如果在夏天,假山下喷泉四射,一定很惬意。太阳很温 暖,这让他舍不得离开。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踢球,那些孩子的踢法都不地 道,愚勇有余,而章法不足,没有什么看头。他只好看那些抱被子的妇女。这些女 人大都披头鞭鞋的,另有一番趣味。他抽抽鼻子,想闻到她们身上发出来的气味。 那种气味一定非常好闻,慵懒的,昏甜的,就像苹果香精添加烟草后的那种味道, 他清楚,这是家的味道。那是小时候躺在妈妈被窝里的味道,他强烈地需要这种味 道,兴许这种味道能冲淡所有的一切。但他什么也没有闻到,那些女人都离他远远 的。于是,他的鼻子就酸了,酸了一会儿,鼻涕就流了出来,后来,连眼泪也跟着 流了出来。眼泪都流到了手上,一滴,两滴,他才发现自己哭了。等他发现自己哭 了后。他拼命止住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没有骨气的非常女人化的行为。他在喉咙封锁 住了向上涌的热流(这种热流让人发哽而后就说不出话来),然后把眼睛对着太阳。 太阳的光让他的眼睛稍稍有点疼,他只好把眼睛闭上了,这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 而再倒回去。 他成功地止住了哭泣,然后才把头低了下来。等他的眼睛不再有太阳的影子时, 一个小区的保安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保安手里拿着一把电棍。保安对他说,先生, 我们接到举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你离开这里! 保安的表情很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扬了扬手里的电棍,不知是习惯性的动作还 是跟他示威,哪种情况他都毫无办法。他只好站起身走了。他没有吃午饭,所有餐 馆里发出来的气味都让他恶心。他只好在街上瞎逛,逛到了下午,他才回去。 回到宾馆,打开房门,戴红却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她的 身边摆着她的行李箱。 戴红对他说,对不起!我找服务员开的门。一下飞机,直接就来了这里。 他走过去,想去拥抱她,想把脸埋入她的怀里,他迫切需要有这样一块温暖的 地盘。戴红却推开了他。 戴红挑起一根眉毛,说,你去找了一把手? 他说,是的,我去找了他。 戴红恼怒地说,我没想到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说,请你听我解释。 戴红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没有做声(他一直不习惯和女人争执)。 戴红又说,你就不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吗?一把手跟你认不认识,对你态度好 不好,这都是次要的,只要你的事办成了,不比什么都强?你强拉硬拽地让他明白 你干什么?他是干什么吃的?在烟草界是个老江湖了,人家的一根汗毛都比你有脑 子,你都来了快一年,他能不知道你是谁?看来你真不是在江湖上跑的人!你还是 回家跟老婆洗裤衩吧。 这是他第一次挨女人的骂。戴红真的是很恼火了,气得脸通红(做爱也没见她 这么红脸),声音也很大。他在戴红的骂声中清醒了一点,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但又什么也没明白过来。他也红脸了,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他五师自通般地回 应戴红,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他一把手也是人,我也是人。把我 们当人看,有点人情味,暗示一下,让我们做事心里有点数,就那么困难吗,戴红 哼了一声,没做声了。 他的心软了一点。他想过去拉住戴红的手,但他一下子又抹不开面子。于是, 他只好站在原地,又一次低三下四地说,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现在,还请你帮忙想 一个补救的方案出来,毕竟你跟他那么熟悉。 戴红冷笑了两声,说,正因为我跟他很熟,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封杀 你,就像抖掉了衣服上的头皮屑那般简单。一句话,甚至一句话都不用,一个眼神 就够了。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你没有做错什么,那是普通人的看法。你在这件事上操作得极不成熟,有谁愿 意跟一个幼稚的人打交道?你知道吗?我会因此受到牵连。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还有下次吗?他问戴红。但戴红已经开门出去了,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者她听 见了,也会装着没听见。他只好问自己。他的回答是:不可能有下次了!他跟戴红 翻脸了! 他爬上床,想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再想怎么办。他知道自己的大脑极度缺氧, 迫切需要深睡。但他的眼皮剧烈地跳动,全身的血就像被马蹄溅起的河水,迫不及 待地毫无规则地往外飞射。他按捺不住身体的那种激动。 他咬了咬牙,说,我还有一招。告诉一把手,我在九寨沟曾看到你们约会,我 还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戴红哈哈地笑了几声。他知道戴红已经全醒了,因为他听出这笑声里有轻蔑、 孤傲、狂野和嘲笑。戴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在找死! 他再一次听到了竹笼的呐喊声。这呐喊声渐渐叠加,最后演变成了轰鸣,噼里 啪啦,有什么在冲出竹笼,在撕毁竹笼。 既然生意做不成了,那,把钱还给我吧。如果在白天,他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但现在是深夜。深夜是能让他剥去那些虚伪的面具。现在,他没有面具了,他说出 了他最想说的话,这是一种底线,他认为这句话在维护着某种尊严。 戴红沉默了一会儿,用沙哑的声音(她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说,我没有拿过 你的钱。 他一点都没想到戴红会否认,他的身体再一次感到了飘浮和坠落。他听见戴红 又说,有谁看到我拿你的钱了? 说完,戴红就挂断了电话。 他飘浮了一会儿,又坠落了一会儿,然后才喟然长叹一声,倒在了床上。 戴红说他是在找死。他思考了一夜,他决定找一回死。他除了找死以外,似乎 再也没有体面的方式可以活下来了。 他没有吃早餐,他没有食欲。他从数码相机里取出存储卡,拿到数码彩扩中心 把一把手和戴红的照片洗了出来。然后通过特快专递的形式寄给了一把手。他在特 快专递中心里买了一张卡片。这时,正是年终将至,圣诞来临的日子,各式各样的 卡片满天飞。他特意挑了一张具有童话色彩的贺卡。一座美丽的房子,房子上面还 有一个烟囱,烟囱里往外冒着一串串泡泡,代表烟雾。雪花飘飘,一个穿红草裙的 小姑娘,在眺望远方。 他在泡泡下面写道:一把手大人,寄来几张照片,实无胁迫之意,因为您收到 这些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而且没打算再来。您知道,我失败了!在最关键的 时候因为我的唐突和不懂事,我不想请您原谅,但有一事不解:我送给您的一条烟 里面全都是钱,但夫人还给我的却全是烟。以您的地位,夫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 好了,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我没什么好牵挂了,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祝您圣 诞快乐! 写到这里,一张卡片已经满了,他又一次灵光闪现(命运全是由这些灵光所控 制),又提笔在卡片的最下角写了一句非常不切主题的而又带有几分浪漫的话:不 为别的,只为了那传说中美丽的家园。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阵卡片,其实这张卡片的字并不漂亮,字迹大小不一,而且 还有几个涂墨的现象,但他还是很满意,他最满意的还是最后那句神来之笔。这是 在某一处墙壁广告上的一句话,他认为很美,就用心记下了,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 用场。这种满意的程度就好像小时候在玩打仗的游戏,面对强大的敌阵,突然间犹 如神助,武力大增,在敌营阵地披坚执锐过关斩将。 他坚定无疑(他在办事的时候常常犹豫不决)地把卡片塞进了特快专递的信封 里,交给了服务员。 他回到了宾馆,收拾了行李,关掉了手机,赶到了火车站,胡乱买了马上要开 走的那趟火车票。他并没有看这趟火车是开往哪个方向的,与他的家乡背道而驰。 他只知道这是一趟长途跋涉的火车,而且还是一列慢车,绿色的车厢皮上布满灰尘。 他只知道他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穿过拥挤的人墙,找到了自己的座号。他已经没有富余的钱买卧铺票了,他 的卡上已剩下区区几千块钱,他一定要节省,他甚至联想到关键时刻把随身携带的 相机手机望远镜手表什么的变卖,这样也能对付个十天半月的。他的座位上已经坐 着一个面如炭黑的老奶奶,老奶奶的身上散发出吲哚、海狸和灵猫提取物的混合味 道,相当刺鼻,闻起来像生物腐败的恶臭味,但在烟草里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只要适当,只要找到那个最佳点,就可能成为绝配,成为引领时代的产品。但,很 少人能找到这个点。这样的点,不是以克或者毫克来计算,而是以零点零零零毫克 来计算,甚至,可能没有具体的数字采衡量,完全是凭感觉凭经验凭灵感来判断。 他拿出车票来跟老奶奶交流(看到老奶奶,他想起了他的福利院,这对他更是 一种刺激,引起了他强烈的心痛)。老奶奶听不懂,老奶奶也不认识字,当然也不 可能让座。他更听不懂老奶奶的话(老奶奶的口音是那种黄土高原硬羌的语系)。 于是,他懒得再跟老奶奶解释了,便扶着老奶奶的靠背,听着咣当咣当的声音,闭 上眼睛养神。周围是满满当当的民工,他们不仅把粗言秽语强塞进他的耳朵里,他 们还用热烘烘的散发着比老奶奶更吲哚更海狸的味道贴在他的身上。三个小时后, 他的身上拥有了同样的气味。他不再烦躁,拥有气定神闲的气质。他甚至设想,一 旦给人以特定的条件,是不是也可以提取与海狸灵猫相同的昂贵的香精? 到了深夜,老奶奶拉了拉他的衣袖,主动把座位让给他。 他坐上去了,全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很快,他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看到老奶奶还在车上,站着在一旁打 盹,白发垂在黛黑色的脸上。于是,他又站起身,把老奶奶扯醒了,把座位让给了 她。 他跟老奶奶轮换地坐着一个座位,到了第三天的凌晨,火车快到终点站了。陌 生的感觉通过呼啸的声音向他扑来,那是尖利的北风在横扫树干的声音,冬季在这 里显得尤为壮烈,什么都表现得极致而疯狂。这给了他一种假定的认识,他认为一 个陌生的地方对于他来说是安全的,就是杀了人抢了劫,然后跑掉,也没有人指认 他。他想,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有为所欲为的自由。于是,他打开了手机,他想 看看时间、日期,或者还想知道一些其他。 手机上马上传来了一些通信公司的公用信息和一些六合彩点歌的垃圾信息,他 马上删掉了。紧接着一条重要的信息就出现了,因为他看到了戴红的号码。戴红很 少给人发过信息。现在,戴红跟他发信息了,戴红在信息上说:你在哪里?请速回 话!协商供应合同及发货日期。戴红。 他把信息看了无数遍,才肯认定这个号码无疑是戴红的,也是戴红发的,因为 这是她的语气。但他确定这是假的,这是戴红他们跟他设的一个局,跟他编的一个 笼子,然后想办法让他钻进去。他决定不再关手机,他想看看戴红他们怎么对待他。 他从一个演戏的,一下子就变成了看演戏的,这种感觉轻松极了。 他辞别了老奶奶,下了火车,找了家小旅店住了下来,随便洗了洗,一下子睡 沉了。 睡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再一次吵醒了他,他意识到这是戴红的。他把手机贴在 耳朵边,没有吱声(一把手曾这样对待过他,这样的感觉很棒,有种上帝的感觉)。 戴红说,给你三天的时间,如果赶来了,合同就是你的。 这是戴红的口气。而且,从口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戴红的电话来了许久,他还在深思。亦真亦假,他还难以断定。到了下午,他 决定回去。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回去,是继续看戏,还是重新走进戏里,这得看 情况而定。 这次他坐的是特快列车,只一夜一个上午就到明阳。下午,他就到了卷烟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