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再一次出现在戴红的面前时,他已经跟几天前判若两人。他穿了件纯白棉衬 衣,打了条黑灰色玛尔佐罗领带(花了六百多),外面罩着一件刚从火车站附近买 的军绿色的棉衣(没有牌子的地摊货,只花了八十五块钱),深邃的眼睛里挂着可 有可无的戏谑和调侃,头发有点长了,刚洗过,有点湿,显得有点乌黑发亮。他感 觉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潇洒。他没有跟戴红打招呼,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睛挪开 了,自己掏出了一支雪茄烟(这是在西北火车站买的,三块五一包),点燃了,抽 了起来,一股薰衣草和玫瑰的混合浓烈的香味跑了出来。 戴红坐在大班椅上,周围有三四个男人,有一个还站在她的面前,用手撑在桌 上听她讲话。戴红对他说,哎,黄总(他姓黄),把你的好烟拿出来大家分享。 他把烟拿出来,一人送了一支。 戴红抽了几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只睁开的眼明显地向他扫射,说,这种 浓荫外加香雪茄已经过时了。如果我们厂要上雪茄生产线,香精的风格一定要向古 巴雪茄的本草风格靠近,到时候还请各位专家多支持。 几个人纷纷点头,连忙承诺。唯独他没有做声,他看着别处,吐着烟雾。 戴红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文件夹出来,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对他说,黄总,这是 产品报告书和进货通知书,你可以拿这个到供应部签合同了。 他接过来认真地看着。其实他只看到了公司的名字,那是七叔公公司的名字, 其他的数字指标一样也没记住。 旁边几个人在闹着要他请客,他没有接招,他还闹不清这是真还是假。 戴红说,今天中午我请大家。 戴红是主任,有签单的权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对所有的业务人员进行免单。 合同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签了,供应部长把他当贵客一样地送出了门。 等他晕晕乎乎(感觉像喝醉了酒)地回到金叶宾馆,戴红已率领着一帮人等在 了小餐厅。戴红对他的笑很灿烂,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芥蒂。他努力地想 做到戴红那样,他拼命地喝酒,敬给他的酒他都喝掉,他还回敬。他知道自己,只 要喝到一定的程度,他就会忘记一切。他必须忘掉应该忘掉的东西,才能重新开始。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才知道酒精又能给他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受,他的酒量是 很大的,似乎酒精一进入他的体内就变成了水,水又钻进了他的膀胱变成了尿而流 了出来。 三瓶五粮液下肚,大家都有点醉了,包括戴红,她左肘撑着桌子,右手举杯, 斜眼迷乱,两颊绯红。烟厂的饭局都这样,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醉不罢休。 大家都醉,唯他独醒。他不想再喝了,他想把戴红带到房间,他想通过戴红来 确定眼前的真实性,或者,他想用某种方式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酒桌上群龙无首, 一摊散沙。这时,奇迹出现了,一把手进来了。一把手一手端着酒杯,脸红红的, 进来的时候面带笑容,就像曾多次出现在公共场所一样,他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助理。 所有的人呼地醒了,全站了起来,纷纷跟一把手打招呼。 一把手先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说,辛苦大家了!感谢大家对烟厂的支持! 一把手逐个碰杯,然后一饮而尽。桌子上所有的人也跟着一饮而尽,看来一把 手的心情不错,长年在烟厂做业务的人都知道,一把手很少以这种方式喝酒,而且 也很少来这儿吃饭,就是吃,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让外人知道。 他在心里问,这只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把手难道这么怕他的风流韵事曝 光?回答是否定的。一把手不会害怕这点小事,如果真要查起来,他可以有各种各 样的解释,再说,这点风流韵事在当今社会中又算什么?只是一粒芝麻而已,有谁 见一粒芝麻能掀起轩然大波的?这些,兴许只是一种巧合,加上一点用心,就变成 了这样一种荣耀,就像一把手心血来潮让一个陌生人搭了一次顺风车一样。 一把手又倒了一杯酒,径直走过来,对他说,黄总(他姓黄)啊!真是不简单 哪,我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理想,有闯劲,有勇气,在烟厂好好干! 他跟一把手碰完杯,然后惶恐不安地干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把手跟他谈心。一把手说,烟厂有一百 三十八家业务单位,还有全国各地的省市地县级的烟草公司,加上每天都会有陌生 人来找他,他实在无力应付一些不太紧急的事情。像类似他这样的冤案肯定发生过 不少,让他知道了。他会找机会来纠正。他不知道呢,可能会留下刻骨铭心的怨恨, 还有可能酿成悲剧。他每天都有走钢丝绳的感觉。不管怎么,只要用心去做了,就 没什么后悔的。 一把手好像很坦然。最后,一把手说,他很喜欢他送来的照片,他把他照得很 魁梧。他拿回去给夫人也欣赏了。 当时,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天,二把手跟他喝了一杯后,就摆摆手走掉了。桌上有几个人端着酒杯想到 一把手包房里回敬一把手,可能被挡了,一个个脸上都悻悻然的假笑。 几个人把目标转向了他,戴红也跟着起哄,他终于喝高了。 一桌上的人都喝高了,连戴红也不例外。戴红又提议去歌厅唱歌,并用发红的 眼睛看着他说,这次轮到你请了。 一行人就来到了歌厅,包了一个大厅,闹了起来。 他的粤语歌曲让大家纷纷叫好。闹到深夜,大家的酒才醒,觉得应该回去了。 他去买了单。戴红已经多次用身体暗示他,她想他了。他不想接招。一把手不 计前嫌,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不能做让一把手不高兴的事了。他知道,没有不透 风的墙。一把手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哪怕戴红是一把手不想再要的女人,但 一把手也不会愿意让她跟别人去做情人。这是规则,男性世界的占有规则和退让规 则,他必须按规则行事。但他又不想得罪戴红,而且也不能得罪。他只好不停地夸 戴红,最后,戴红说,你怎么几天不见,变得这么酸了? 他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他不得不酸,他只能靠那股子酸劲来弥补一些不得不 隐藏起来的东西。 戴红又说,我不想你变成跟他们一样,那么酸,那么假。她横扫周围的那些人。 一个人过来拉戴红唱情歌对唱,打断了他们的私语。 戴红开自己的蓝色本田,还有一个搞盒片的老板也带了一辆红旗。他没有上戴 红的本田,而是趁机上了红旗。 一夜无梦,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他把合同和发货通知书传真给了公司。做完了这些后,他的心情很平 静,远没有当初设想的那么激情澎湃。回到了房间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不速之 客:葫芦夫人。葫芦在慈祥地微笑地凝视着他。 葫芦夫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仅这一点就让他胆战心惊。 他赶紧开门,把葫芦夫人请进了屋。 葫芦夫人端详着他。他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忙前忙后,一会儿跟葫芦夫人倒 茶,一会儿又要跟她冲咖啡,一会儿又跟她拿了个靠垫过来,怕沙发硌着了她。 他不肯安静下来。葫芦夫人只好开口了。葫芦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上次把 烟拿错了。 葫芦夫人跟他讲了那条烟的去向。他现在才知道,葫芦夫人不是有意调包,任 何人都不会有意去做这种事。因为他把烟的外包装做得太仔细太以假乱真了,葫芦 夫人是个做烟的外行,尽管这条烟比往常的烟要沉上一倍以上,但她没看出来,就 把烟随手丢在了茶几上。家里礼品太多了,阳台上,柜子里,床底下,都塞得满满 当当,已经没地方搁了。他走后,葫芦夫人的老同学就来了,老同学是夫妻俩,跟 葫芦夫人很要好,他们曾经在一起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于是,他们抚今追昔聊 得很开心。老同学走的时候,葫芦夫人就把烟送给了老同学。过了一段时间后,葫 芦夫人的老同学把钱悄悄地退了回来。老同学很受伤地说,我们暂时还不缺钱用。 葫芦夫人才恍然大悟。 葫芦夫人讲完后,把烟还给他,说,完璧归赵。套用一句老同学的话:我们暂 时还不缺钱。国家给我们的待遇很高,他在烟厂做领导工作,每年除了正常的工资 外,还有几十万的奖金,几年下来也有不少了。加上我也有工资,这已经够用了, 我们的女儿在英国读书,是公费生。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葫芦夫人把烟留下了,并邀请他有时间到家里玩。 他看出了葫芦夫人的话是真的。他感到脚板心在发痒。他的眼眶在一阵阵发热, 他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他赶紧背过脸去。葫芦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叹了一声人哪!就向房门走去。他放弃了把香烟还给夫人的想法,他觉得再这样做 就显得俗不可耐。等他揩净了眼睛,赶出去想送送她的时候,葫芦夫人已经上了电 梯,葫芦夫人在缝隙里冲他挥手。 他站在电梯的门口,想起七叔公的一句话,做生意其实在做感情。当你真正在 拥有感情的时候,付出和得到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每个周末或者下雨无聊的日子就会去看葫芦夫人,他想把她像母亲一样地 敬仰。他的这份情意葫芦夫人也感受得到,这让夫人很受用。葫芦夫人家里有一套 日本建伍的音响设备,性能不太先进,但音质非常好。葫芦夫人是张学友的崇拜者, 而他把张学友的《饿狼传说》用粤语唱得可以乱真。因此,葫芦夫人开始崇拜他。 他到葫芦夫人家里玩过几次后,夫人便开始邀请他唱歌。夫人喜欢听粤语歌曲,而 他恰恰最能唱的就是粤语歌曲。夫人是最能进入意境的那种女人,在欣赏歌曲的途 中,常常微闭着眼睛,像孩子一样边拍着手,进入遐想的空间。有一次,他们唱着 唱着,一把手回来了。葫芦夫人便拉着一把手加入了音乐Party (常常是两个人的, 有时候葫芦夫人也喊几个玩伴来)。那天,一把手还唱了一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这首歌他也听过,葫芦夫人也会唱,三个人齐声唱了起来。看起来,一把手很 开心。一把手好像还爱着葫芦夫人,对葫芦夫人的快乐非常在意。他看得出来,一 把手和葫芦夫人的情爱还在,但性爱,却很难说了。 他跟葫芦夫人成了很要好的玩伴。葫芦夫人常常把他带到广场去跳健身舞,跟 朋友们介绍说是她的小弟弟。这让他感到很舒心,也很安全。他在烟厂的生意做成 功了,他有能力满足葫芦夫人朋友们的所有愿望,小到一个杂牌挎包,大到一串项 链,包括到风景点去旅游,他都全心全意地服务,心甘情愿地付出。葫芦夫人的朋 友们感到离不开他了。 第二年,戴红又让他进入了另一个大品牌的试制。这次,他请来了公司里的两 个香精博士。博士不仅在烟用香精香料方面有很深的研究,在烟叶组合方面也有独 到的见地,他们制定的叶组方案,让戴红心服口服。两个博士经过半个月的反复调 试,新的试制品终于出来了。在全厂的评吸会上,进行的无记名投票中得的分数最 高。于是,他的业务量增加了一倍。他知道怎么对付戴红,所以,一切都是轻车熟 路,如法炮制,如鱼得水。明阳卷烟厂香精业务的半壁江山已经属于了他。 毫无置疑,他已经赶上了阿迎,他似乎有能力建一个敬老院或者福利院之类的 企业了,但他觉得钱还不够,他还想赚更多一点钱。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办 自己想办的事。他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 第三年,一把手调离了明阳卷烟厂,调到三江卷烟厂任一把手。三江卷烟厂比 明阳大一倍,年生产量一百五十万大箱。 一把手离开明阳的时候,烟厂的部分客户组织了二百多辆的欢送车队。他的三 菱 SUV吉普当然也在欢送车队之列。车队送出去了好远,车队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车队似乎要把一把手送到三江的意思。一把手把车停了,跟大伙商量。他不愿意让 大伙失望,但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到三江影响不太好,是不是请大家派几个代表意 思意思? 他是一把手眼前的红人,当然是大伙推选的代表之一。 他们送一把手到了三江。三江也做好了迎接工作。他们要往回赶了,一把手偷 空跟他说,过一段时间,来三江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