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了三个多月,他到三江去拜访一把手,一把手把三江的技术中心主任介绍给 了他。 技术中心主任请他吃饭。他知道这并不是给他的面子,而是给一把手的面子。 在吃饭的时候,七叔公打电话来了。 七叔公很少跟他打电话,他赶紧出了包房的门,听电话。 七叔公说,你在三江? 是的。我在三江。 你必须马上回来一趟。 他吃完饭,就订了回家乡的飞机。 他以为七叔公很高兴,要表扬他。但七叔公的脸上却黑云阵阵,就像被风赶过 来的一群乌云。 七叔公依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旁边的雪獒不见 了,笼子也撤了,院子里显得宽敞多了,摆着一些根雕和花草。他问,欢欢(雪獒 的名字)呢? 七叔公没好气地说,死了! 见七叔公不开心,他没敢多话,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 七叔公说,你不能到三江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 可是,我们公司在三江并没有把业务做起来呀。 你可以把你的关系介绍出来,让跑三江烟厂的人去跑。 这怎么可能呢?七叔公,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有谁在跑三江。 会有人跑的,仁崽,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七叔公说这话的语气很重,脸色也不好看,他不知哪儿没有做好,得罪了他老 人家。于是,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跟七叔公闲聊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七叔公也没 有留他吃饭。七叔公表现得相当冷漠,这使他感到郁闷。他没有回家,回家也没有 人。阿好到广州去了,去看房子。阿好梦想成为广州人,她在一步一步朝梦想靠近。 他直接走到海边。 今天是双休日,海滩上有不少人,多数是不远处东北医学院(前两年移迁过来 的)的师生,他们在海滩上嬉戏、拾贝壳,还有几个人在沙滩边上搭了个黑色帐篷, 有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吃面包,边上摆着一些摄影设备。他像个外地人一样脱了鞋, 挽起裤角,在海滩上慢慢地走着。虽然是仲夏季节,海水还是有点凉,贝壳和沙砾 硌得脚板有点疼。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烟波浩渺的大海。他 突然想起了教父,还想到自己的福利院。他感到自己万分可怜。他嘲笑自己像一个 被人煮吃掉的花甲。他问自己,干吗要这么可怜?干吗要当被人剐肉吃的花甲?他 为什么就不能去拼一拼,自己爬着回到大海?大不了总是一死,与其在别人的锅里, 还不如死在回去的途中。 他想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跟阿迎打电话。他跟阿迎讲了跟七叔公的见面。他 希望阿迎能跟他出出主意。阿迎说,这是七叔公在试探你呢。为什么?因为他害怕 你,原来对我也来过这一套。害怕我?对!害怕你超过他。哦——算啦,阿仁,人 心不足蛇吞象,老老实实听七叔公的吧,他人不坏的。 跟阿迎通完了电话,他决定再去找一下七叔公,他要跟七叔公仔细谈谈。他希 望七叔公像原来一样支持他。他真的想去三江再搏一把,他自信到了三江,他的业 务会比明阳更好,因为他各方面正趋成熟,再加上一把手的信任和帮助。甚至,为 了三江,他可以放弃大本营明阳。要他放弃三江,可能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还 讲了跟一把手及葫芦夫人的交情,讲到中间的时候,他的喉咙竟然哽了几次,泪水 差一点跑了出来。 七叔公的口气没有丝毫松动。七叔公说,宁愿永远做不成三江,你也不要去跑, 你只能跑我跟你指的地方。这是我办公司时就定下的规矩。 他鼓足勇气问,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七叔公说,以后你出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也怪不得我。 七叔公的字里行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威胁,这点燃了他所有的酸甜苦辣,也让他 平日的傲气腾空而起。他霍地站起身,脱口而出,七叔公,如果真要这样,我只好 退出公司。 七叔公闭着眼睛说,也可以! 第二天,他到了广州公司,七叔公也在。七叔公让公司的会计跟他结账,把明 阳的应收货款划在了他的名下,他几年的辛苦换得的只是一笔笔应收货款。但他还 是很高兴,在明阳,他相信他是收得回这些钱的。 从七叔公公司出来后,他再一次感到种新的自由。 现在,他所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当法人来注册一个公司。 等他租好了场地,招聘好了员工,办好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已经是三个 月以后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三江,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一把手。虽然他在办公 司之前跟一把手联系过,一把手表示支持。但他心里并不踏实。经历这么多的风雨 后,他知道,事情没有到最后,往往充满变数。 一把手不在办公室,办公室的人说一把手在陪外宾。 他又到技术中心去找主任。主任告诉他,可能我们不能合作了。一个澳大利亚 的华人跟我们合作,他出技术出资金,跟我们厂联合成立了香精香料公司。你想, 我们还能到外面去找公司合作吗? 主任对他还是很客气,不停地敬烟给他。他觉得拿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认为 自己还很没出息。主任留他吃饭,他说他想休息一下。 等他走出办公大楼时,有几辆小车从外面驶进了停车场。他想,一把手肯定在 里面。 这时,他的心情不好,不想见一把手。于是,他走进了一侧的保卫室。他跟保 卫室的人说,他说他来登个记。其实早在半年以前,送一把手来三江的那次,保卫 科的人就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登不登记都无所谓。他一边翻着登记册,一边瞄着 停车场的几个人。他先看到一把手从车里下来,紧接着,另一个人从他的副驾驶座 里钻了出来。一见这个人,他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就是七叔公。他开始不敢相信。 后来,七叔公的声音也隐约传来,他才想起,七叔公早就加入了澳大利亚籍。 一行人鱼贯进入了办公大楼,他还在翻着保卫部的登记册。他都快把登记册翻 乱了,经保安反复提示,他才停止了翻动。 他刚回到了宾馆,一把手就打来了电话。一把手告诉他,跟澳大利亚华人合作 是由国家烟草专卖局介绍并支持的事。国家局一直提倡烟厂要自己掌握香精香料技 术,这是大方向所致,希望他能谅解。 他说,我能谅解。 一把手又说,明阳烟厂马上就要关闭了,你还要早作准备。 什么? 这是政策性关闭,一百万大箱以下的烟厂迟早都要关,但对于明阳,好像太快 了点。明阳了那边可能都有反应了,一定会很乱,你在那边的贷款还要加紧想办法, 有钱就收钱,有货就抵货,到时候再共同想办法。 一把手说完这句就收了线,他能感受到一把手对他是真心的。 晚上,他坐夜班车赶到了明阳。刚出火车站,告诉的士司机先到烟厂。司机兴 奋地告诉他,烟厂可热闹了。 他没有跟司机搭话。他赶到烟厂。烟厂的大门口人头攒动。厂里的前门和后门 都被工人围了起来,风声鹤唳,警笛声声。 当天晚上,他没有睡觉。他在厂门口站了半夜。厂门口依然热闹。是一种真正 的热闹,场景时刻在发生变化。有些人哭哭啼啼,有些人嘻嘻哈哈。有些人申诉苦 难,有些人在嘲笑。第二天,他依然没有睡着,他也没有到厂门口去看西洋景,而 是躲在房间里看星星。半夜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颗星星拖着尾巴坠地了,这让他一 下子想起了那次逃跑的途中,在火车上遇到了那位老奶奶。他努力回忆着老奶奶的 模样,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他现在的鼻子却闻到了老奶奶身上竟然有一股吲 哚的味道(吲哚是一种合成香精,浓度高时发出恶臭,浓度低时却呈玫瑰香),他 四处闻着,东翻西找,他记得房间里并没有吲哚啊。 最终,目光停留在了足下,蓦然发现,原来是他的脚气犯了。 葫芦夫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仅这一点就让他胆战心惊。 他赶紧开门,把葫芦夫人请进了屋。 葫芦夫人端详着他。他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忙前忙后,一会儿跟葫芦夫人倒 茶,一会儿又要跟她冲咖啡,一会儿又跟她拿了个靠垫过来,怕沙发硌着了她。 他不肯安静下来。葫芦夫人只好开口了。葫芦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上次把 烟拿错了。 葫芦夫人跟他讲了那条烟的去向。他现在才知道,葫芦夫人不是有意调包,任 何人都不会有意去做这种事。因为他把烟的外包装做得太仔细太以假乱真了,葫芦 夫人是个做烟的外行,尽管这条烟比往常的烟要沉上一倍以上,但她没看出来,就 把烟随手丢在了茶几上。家里礼品太多了,阳台上,柜子里,床底下,都塞得满满 当当,已经没地方搁了。他走后,葫芦夫人的老同学就来了,老同学是夫妻俩,跟 葫芦夫人很要好,他们曾经在一起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于是,他们抚今追昔聊 得很开心。老同学走的时候,葫芦夫人就把烟送给了老同学。过了一段时间后,葫 芦夫人的老同学把钱悄悄地退了回来。老同学很受伤地说,我们暂时还不缺钱用。 葫芦夫人才恍然大悟。 葫芦夫人讲完后,把烟还给他,说,完璧归赵。套用一句老同学的话:我们暂 时还不缺钱。国家给我们的待遇很高,他在烟厂做领导工作,每年除了正常的工资 外,还有几十万的奖金,几年下来也有不少了。加上我也有工资,这已经够用了, 我们的女儿在英国读书,是公费生。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葫芦夫人把烟留下了,并邀请他有时间到家里玩。 他看出了葫芦夫人的话是真的。他感到脚板心在发痒。他的眼眶在一阵阵发热, 他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他赶紧背过脸去。葫芦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叹了一声人哪!就向房门走去。他放弃了把香烟还给夫人的想法,他觉得再这样做 就显得俗不可耐。等他揩净了眼睛,赶出去想送送她的时候,葫芦夫人已经上了电 梯,葫芦夫人在缝隙里冲他挥手。 他站在电梯的门口,想起七叔公的一句话,做生意其实在做感情。当你真正在 拥有感情的时候,付出和得到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每个周末或者下雨无聊的日子就会去看葫芦夫人,他想把她像母亲一样地 敬仰。他的这份情意葫芦夫人也感受得到,这让夫人很受用。葫芦夫人家里有一套 日本建伍的音响设备,性能不太先进,但音质非常好。葫芦夫人是张学友的崇拜者, 而他把张学友的《饿狼传说》用粤语唱得可以乱真。因此,葫芦夫人开始崇拜他。 他到葫芦夫人家里玩过几次后,夫人便开始邀请他唱歌。夫人喜欢听粤语歌曲,而 他恰恰最能唱的就是粤语歌曲。夫人是最能进入意境的那种女人,在欣赏歌曲的途 中,常常微闭着眼睛,像孩子一样边拍着手,进入遐想的空间。有一次,他们唱着 唱着,一把手回来了。葫芦夫人便拉着一把手加入了音乐Party (常常是两个人的, 有时候葫芦夫人也喊几个玩伴来)。那天,一把手还唱了一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这首歌他也听过,葫芦夫人也会唱,三个人齐声唱了起来。看起来,一把手很 开心。一把手好像还爱着葫芦夫人,对葫芦夫人的快乐非常在意。他看得出来,一 把手和葫芦夫人的情爱还在,但性爱,却很难说了。 他跟葫芦夫人成了很要好的玩伴。葫芦夫人常常把他带到广场去跳健身舞,跟 朋友们介绍说是她的小弟弟。这让他感到很舒心,也很安全。他在烟厂的生意做成 功了,他有能力满足葫芦夫人朋友们的所有愿望,小到一个杂牌挎包,大到一串项 链,包括到风景点去旅游,他都全心全意地服务,心甘情愿地付出。葫芦夫人的朋 友们感到离不开他了。 第二年,戴红又让他进入了另一个大品牌的试制。这次,他请来了公司里的两 个香精博士。博士不仅在烟用香精香料方面有很深的研究,在烟叶组合方面也有独 到的见地,他们制定的叶组方案,让戴红心服口服。两个博士经过半个月的反复调 试,新的试制品终于出来了。在全厂的评吸会上,进行的无记名投票中得的分数最 高。于是,他的业务量增加了一倍。他知道怎么对付戴红,所以,一切都是轻车熟 路,如法炮制,如鱼得水。明阳卷烟厂香精业务的半壁江山已经属于了他。 毫无置疑,他已经赶上了阿迎,他似乎有能力建一个敬老院或者福利院之类的 企业了,但他觉得钱还不够,他还想赚更多一点钱。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办 自己想办的事。他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 第三年,一把手调离了明阳卷烟厂,调到三江卷烟厂任一把手。三江卷烟厂比 明阳大一倍,年生产量一百五十万大箱。 一把手离开明阳的时候,烟厂的部分客户组织了二百多辆的欢送车队。他的三 菱SUV 吉普当然也在欢送车队之列。车队送出去了好远,车队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车队似乎要把一把手送到三江的意思。一把手把车停了,跟大伙商量。他不愿意让 大伙失望,但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到三江影响不太好,是不是请大家派几个代表意 思意思? 他是一把手眼前的红人,当然是大伙推选的代表之一。 他们送一把手到了三江。三江也做好了迎接工作。他们要往回赶了,一把手偷 空跟他说,过一段时间,来三江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