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条“红军巷”是五十多年前某野战军驻守当地时留下的一处马厩,部队调防 后,这地方就闲置了下来,无人问津。十年后,一位将军级的老红军择居于此,盖 了一幢米黄色的小楼,垒起一圈森严的围墙。于是,在围墙和居民的住宅之间,便 夹出一条勉强可以通过美式吉普车的小巷。后来,人们为纪念这位去世的老红军, 取之名为“红军巷”。 八十年代初,红军巷里大兴土木,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漂亮的小楼,紧接着从 四面八方搬来了大批的军人和他们的家人。当年,红军巷干休所这个大院分外显赫, 房主都是“老资格”的——有参加长征或坚持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的老红军,有和日 本鬼子拼过刺刀的老八路和新四军,他们资格老职务高,光副司令员就有七八位。 每天早晨与黄昏,小巷就涌出许多散步的老人,他们的衣着各式各样——穿灰色海 军制服的,穿蓝裤子空军制服的,更多的是穿着陆军清一色的绿军装。王司令、李 副政委、张军长、方部长、梁参谋长……各种称谓的招呼声在巷道里不绝于耳。 那会儿,在这座城市,红军巷干休所是大名鼎鼎,如今这城市就像一滴落在宣 纸上的墨,正迫不及待地向四处洇去。各种建筑仿佛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夹在其 中的红军巷干休所大院,活像一个年老而伸展不开四肢的老妪。幸好葳蕤茂密的树 木遮掩了大院的破败,门前那块刻着“军事重地”的铜牌早已锈迹斑斑,失去了往 日的荣耀与尊贵。 如今,大部分的“老资格”都已驾鹤西去,剩下的也都是抗日战争尾巴上参军 或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三代后”了,于是,老资格们的遗孀们便成了理所当然的 房东。 现在,红军巷干休所平时就像一个普通的大院,落寞而悄无声息,只有双休日 和节假日,才有了难得的喧哗与笑声。出人大院的多是有着军警牌照或机关牌照的 小轿车,从车上下来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携子看望老娘、老爷子的子女们。在拥军 优属的日子里,当地政府才会想起那些“老资格”的未亡人,他们会送来一封涂有 夺目鎏金而淡如白水的慰问信。春节时,干休所有一个保留节目,就是给所有的遗 孀奉上一箱水果,给她们一些提醒和宽慰。 春节后的一天,韦大姐突然在家犯了病。 干休所医务室的王军医,带着四个战士把年过八旬的韦大姐用担架抬着,一路 嚷嚷着向医务室狂奔。 韦大姐在红军巷干休所是让人敬畏的,就连当年大院资格最老、离休前职务最 高的王坤司令员健在时,见了她也不得不屈尊叫她一声“老大姐”,就更别说那些 资历嫩多了的“三代后”了。那些平时至今放不下首长遗孀架子的女人们,常为了 一点鸡毛蒜皮之事喋喋不休时,只要一听说韦大姐来了,顿时都会闭上尊口,鸦雀 无声。 韦大姐这次病得不轻,王军医不得不给她开了病危通知,可拿着这病危通知书 他却犯了难,因为不知该发给谁。韦大姐没有亲人,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在干休所里 所有遗孀中,她的“寡”龄是最长的。韦大姐现有的几个“孩子”,那都是她老战 友或烈士的子女,虽然他们就像她的孩子一样经常去看望她孝敬她,但毕竟与她没 血缘关系。在她的老家,据说还有沾亲带故的亲人,可她在履历表上却从没有填上 一个人。干休所的成员来自各军种兵种的若干个单位,而韦大姐离休前,是武阳军 需仓库主任。这个军需仓库离干休所很远,自然没有袍泽故旧可以走动。这么多年, 人们只知道她的一些传奇故事,但并不知她的身世,更无从了解她老家还有什么人。 据知情人讲,她参加革命后,就与老家再没了联系,以至于当地在抢救党史资料时 还误把她列入了烈士名单里。 现在无奈之下,王军医干脆给她本地的几个“孩子”都打了电话,也算是发了 病危通知。放下电话,干休所的张政委和金所长匆匆赶来了。他们现在遇到一个棘 手的问题,不知该把韦大姐送到省城的军区医院还是地方的中心医院去。根据规定, 干休所的病号必须送往省城部队医院就诊,在地方医院治疗经费无法开支。但往省 城送,如今高速公路也就个把小时,只是韦大姐的病情是否经得住路上的颠簸与折 腾。 张政委的意见是赶紧往地方中心医院送吧,去省城部队医院太远,路上有个三 长两短,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金所长很犹豫,送当地中心医院吧,给韦大姐开了这个头,以后这口子就别想 再关上。 她是老红军,特殊对待嘛!张政委据理以争。 在这个干休所里,韦大姐的确是剩下的最后一个老红军了,此举可行,无可厚 非。 可经费到哪儿报销?金所长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张政委说,今年,地方政府不是给了她这个老红军十万元的补助吗,韦大姐都 给退回去了,听说捐给了山区的希望小学。 顾不上这么多了,抢救要紧,还是先送中心医院吧。张政委下了决心。 韦大姐离休前是团职,离休后逐步从副师到正师,因离休前职务限制,没有像 其他老红军那样上到副军或正军的待遇。为此,干休所也没少向上级打报告为她争 取,可终没个结果。她倒也不在乎,可来看她的“孩子”太多,有时从外地回来的 媳妇子女来了,要住宿,老太太喜欢享受天伦之乐,岂能让孩子们去住招待所?但 是副师职干部的住房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要求按规定给个正师职的房子,可干休所 一时又调整不出。老太太转来转去,看上了四号楼那套闲置多年的副军职住的小楼。 去年秋天一个下午,她用拐杖戳开了张政委办公室的大门,向他说明了来意,一再 申明是借,到时一定归还。张政委刚到任二天,对情况不熟,也不会说话,搬出了 规定,大意是你韦大姐资格不够。大姐眯着眼凑到张政委跟前,模样怪怪的,冷不 丁掴了他一巴掌。张政委一愣,不敢发作,呆在那里,他以前还从来没有碰上过这 样的“待遇”。 韦大姐拄着拐杖掉头出门,恰巧,金所长闻讯推门而入,刚要问候,话没出口, 也被韦大姐顺势补了两个耳刮子。 “居然——还有这样敢打人的老婆子?”张政委关上门,气得摔了手上的杯子, “就是老资格,也不能这样动粗啊!” 金所长捂着脸,一脸苦笑。他在韦大姐手下当过兵,知道她的暴脾气。这个出 生人死的老太太到了晚年,更是什么都敢说而敢为。 “你不了解情况,千万别计较,让她这样的老革命打你两巴掌,就当是奶奶打 孙子吧。” 金所长不会计较韦大姐这两巴掌,但张政委却是地道的外来人,平白无故挨这 老太太两巴掌,他摔个杯子并由此对韦大姐心存芥蒂,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到了 救人的关口,张政委却是大度的,金所长心里一热,赶紧打电话向地方医院要救护 车。 此刻,韦大姐躺在于休所医务室急救病房的床上,紧闭双眼。有了氧气的接济, 她的呼吸开始均匀,眼皮动了几下,似乎有了点意识。她觉得躺在病床上自己仿佛 是穿行在黑色隧道里,耳边都是些轰轰隆隆的声音,这次,死亡之神还会像以往那 样无数次悻悻地把她送回来吗? 早年,她差点儿就死在故乡。 一九三四年的松毛岭保卫战,韦大姐带着施文辉等一拨少先队员,只是间接参 加了松毛岭战斗。娃娃们只晓得“为保卫苏区而战”,贴贴标语口号,动员人们用 财物支援前方。那时,她并不明白松毛岭保卫战是她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 当时国民党东路军六个师一个炮兵团进逼中央苏区东大门——松毛岭,红军总 司令朱德指挥红一军团、红九军团和红二十四师阻击。战斗进行了差不多一个月, 双方伤亡惨重,红军工事多次被摧毁,后来被迫撤离松毛岭,进行战略转移。 很多年过去之后,韦大姐咀嚼着“被迫撤离”这几个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九五三年,在松毛岭凹上建了松毛岭战斗烈士纪念碑,战事过去了近二十年, 猩红惨淡的光影仍然笼罩着这松毛岭,当地人说起松毛岭仍然忍不住会为之打个寒 噤。战斗结束后很久,山上常有闷声响起,那是日晒雨淋后的尸体发胀爆裂的响声, 响声之后就恶臭盈天,成群的苍蝇被喂得很肥,羽翅油光闪亮。每临雨天,山岭隐 约可闻千军万马的厮杀声,有人甚至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了搏斗的鬼魂。据参加修 建纪念碑的人说,时隔多年,在松毛岭上,仍可隐隐嗅到尸腐的臭味,随手抓一把 土,就可筛出一捧弹片,随处可见锈蚀的枪刺、腐烂的枪托,以及分不清是敌是我 的尸骨。被岁月掩盖的堑壕,还依稀可辨弯曲的走向,树上石头上还残留着明显的 弹痕……那一年,韦大姐的部下施文辉省亲回来还告诉她,就在竖碑那块地方,树 隙间当年曾立着两个经过搏斗死去的人——一个手里端着枪,显然朝对方胸部开了 一枪;另一个拿着梭镖扎进对方心窝里,刀尖穿过胸腔扎在后面的树身。两人各自 倚靠在背后树上站立,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五脏六腑都没了,只剩下骨头架子, 一碰轰然倒地,尸骨混到一起,只好一起埋了,因为实在分不清谁是红军谁是白匪。 施文辉说这话时,嘴唇微颤,脸色白里透青。 韦大姐眼眶里蓄满了晶亮的泪水,她翕动着嘴,沉默不语。 当年,光她老家就有两万多人参加红军。那年,中革军委把红色“五一”扩大 红军的模范奖旗授予她老家县。要不是松毛岭血战,如今也会出百多个将军,与江 西兴国县湖北红安县一样,也可以算是闻名的将军县了。 松毛岭战斗后,主力红军大迁徙,缩小的苏区形势骤然紧张起来。由于当时损 耗人财物过度,只好把赤卫军、少先队也组成主要武装。韦大姐的少先队升格成南 山游击队,隶属谢福寿大队长的游击大队。 残酷的斗争,艰难的岁月,总会有软骨头经受不住考验而叛变。当时,驻粤赣 边油山的特委并不清楚环境的险恶。叛徒带敌人诱捕特委机关,特委领导险遭不测。 特委转移后发现一个警卫员失踪了,他是韦大姐推荐的,于是,韦大姐一干人成了 敌人“打进来”、“拉出去”的怀疑对象。大队夏特派员未经请示(与上级联系困 难),鉴于特殊危急情况,当机立断,请韦大姐带部队下山,用武力解决南山游击 队。当谢大队长带着大队主力与夏特派员会合后,知道了情况,他大惑不解。 谢大队长坚持情况没弄实,不能随便杀人。他们是幸存的红军骨干分子,就这 点本钱了,不能内讧火并。谢大队长说,缴了他们枪他们还可以去从敌人手里弄回 来,丢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经过一番激烈争执,夏特派员才算妥协,表示同意。 但对此,韦大姐却一无所知。 夜与昼的交割时分,韦大姐带领游击队奉命到大队部集结。韦大姐两侧腰际插 两把二十四响盒子枪,腰后斜别一把大刀,兴冲冲向大队部报到。一声唿哨,她被 出其不意地五花大绑起来,八角帽上的红星也被摘了下来。 她挣扎着破口大骂:“我怎么会是内奸?你们放我回去,姑奶奶让你们看看, 我是真革命还是反革命……” 这时有人报告敌人突然来了。 “准是你带来的。”特派员似乎得到了印证,说,“把她拉出去处决了。” “枪毙了我,谁去打仗?”韦大姐愤怒地挣扎,“让我这样死,还不如让我去 战死!” “你先去阻击敌人,掩护大队部转移。你如是真革命,完成任务以后,自己到 油草坑来报到,接受组织审查。”谢大队长果断地放人,不容置疑,不顾特派员难 看的脸色。 “我活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韦大姐重新披挂,带着以女人为主 的游击队担负起掩护男人们撤退的重任。 大部队转移了,女游击队员也都撤走了,可韦大姐身负重伤,被围困在山上。 韦大姐窝在山洞里,屏住呼吸,侧耳谛听。她待在这儿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 前两天,她是在戒备森严的敌人鼻子下度过的,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刺刀晃来晃去。 她贪婪地呼吸篝火堆上煨着野味飘来的香味,肚子饿得咕咕响。这南山连绵起伏, 密林覆盖山谷,莽莽苍苍,向无垠的远处延伸。搜山是大海捞针,既然不能活捉 “韦老虎”,那就烧死“韦老虎”吧。 敌人开始放火烧山。 茂盛的灌丛蒿草被点燃,顷刻间四下蔓延,连成一片火海。一条火带迅速向洞 口推进,即刻,韦大姐感到灼灼烈焰朝洞内扑来,她被浓烟呛得呼吸困难,眼前一 片模糊。又饥又渴的韦大姐体力不支,头部似要炸裂开来,终于昏厥了过去。 韦大姐是傍晚时分醒过来的,这时敌人已退了。三天了,饥饿还可坚持,没水 喝可受不了,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她捋起衣袖,用舌头往伤口的血痂上舔,待血 痂稍稍发软,闭起眼睛将血痂揭下来。随着一声大叫,伤口的血像岩缝里流出的一 缕山泉,她用嘴吮着冒血的伤口,已不觉得伤口的疼痛了。 几天后,蓬头垢面的韦大姐出现在油草坑营地,等待她的仍然是扣押。不过这 一回,她没有反抗。这时谢大队长已有了一个大胆而稳妥的想法,让他们独立作战, 在真枪真刀中证明自己。 一天,经过一场浴血厮杀,游击大队跳出包围圈时天已黑了。行军途中,谢大 队长突然站下,悄然把她带到一条岔路上。她想他会不会在危急情况下,把她像俘 虏那样悄然秘密处决。约摸走了二三里地,站住了,谢大队长拔去塞在韦大姐口中 的碎布,用匕首割断了绳子,低声对韦大姐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革命的后 会有期。” 韦大姐眼中流出了两行泪水,拔腿就跑。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谢大队长的喊声 :“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随后就响起一阵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