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三八年初春,韦大姐带着她百余人的游击队奉谢大队长命令,开到浙江开 化县集结整编,改编为新四军。 从此,韦大姐跟着谢营长,在他手下当上了连长,还入了党。 现在韦大姐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很沉——这是什么地方?窗台上这盆映 山红是在什么时候绽放的?她记忆深处故乡的映山红的花朵没有这么大,且开在山 野,灼灼的,若霞若火。当年,映山红映着她的脸,她走出了大山,东拼西打,一 走就是六十多年。 她记得,今天好像她刚吃过早饭,她的好朋友老于阿姨就来了。 老于阿姨是王坤司令员的夫人,她是遗孀中幸存不多的曾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 女人。兴许都是饱尝战争艰苦的女兵缘由吧,两人是惺惺相惜。初次在干休所见面 时,彼此心底即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一来二往,两人的关系好得用穿一条裤 筒还嫌肥来形容也不过分。 老于阿姨每次探亲回来都给她捎来家乡土产,韦大姐品尝着清脆可口的腌咸菜 时,老于阿姨关切地问:“韦大姐,听说你参加革命后,就没有回过故乡?你也该 回去看看了。” 韦大姐沉默了:“我不是不想回老家,我是不能回呀。我多想回去把父母遗骸 合葬在一起,多想——唉,不能啊!我怕!” “怕什么?” “‘闹红’时,我从家乡动员三十多个伢崽参加了红军,现在就剩下我和施文 辉了。我回去,他们家人向我要人,我怎么交待哟。” 韦大姐的眼圈红了。 “这有什么关系?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那次我陪我们家老头子回江西老家,可 风光啦,省地县领导层层陪同,很让老家人羡慕,许多人都懊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 有想到出去革命。再说,牺牲的同志,政府有优抚,和我家老头子一块出去当红军 牺牲的陈飞家,每个月当地都要补贴——” 见韦大姐不吭声,老于阿姨打住了话头,她看见韦大姐眼里有浓浓的哀伤。 “可是,他们许多人,至今,连个名分都没有啊!”韦大姐说完垂下了头。 她的思绪回到在归乡的古驿道上,行进在粉墙、鱼鳞瓦、轩窗斗牖、竹篱斜径 间,她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已经望见青瓦白壁的马头墙边那边上的家——杉树 皮搭顶的土屋。她突然觉得迈不动脚了,两腿发软,眼前一片模糊,小巷变长了, 土屋变远了……倏忽间,一个个身影纷至沓来,肩扛大刀手持红缨枪的伢子、毛伲 子、细妹子、米家山……三十多位少先队员集合在她面前,一双双眼睛在她眼前晃 悠…… 我不能回去,想起他们我就钻心地疼啊!她从心底大喊一声。 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顶闪着蓝光,呜叫着,朝市中心医院疾驰。 老于阿姨坐在救护车里望着韦大姐,金所长王军医也在一旁守护着。她心里忽 然一个闪念:会不会是今天上午,自己说回老家的话题刺激了韦大姐,让她病倒的? 不会吧?一个月前韦大姐从省城军区医院出院回来时还好好的,没有征兆呀。更何 况,干休所老头子老娘们谁没个病? 老于阿姨记得那年军委发布命令,军队离休干部不再配发新制式军装,每人去 领四百元当代服装费。韦大姐听了传达,咕哝了一句“老子又不缺钱花”便一下子 晕了过去,吓得干休所的军医护士手忙脚乱,抢救了一夜。她还记得有一个秋末的 晚上,老于阿姨去韦大姐家串门,她正在看电视《南征北战》,和以往一样,老于 阿姨一声不吭,坐在沙发一侧陪看。只见韦大姐全神贯注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战斗 激烈处,两眼炯炯放光,一会儿捋袖子,一会儿推帽檐,咂巴着嘴,最后竟然晕倒 在老于阿姨怀里。老于阿姨连忙从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撬开她的嘴往里塞。 当老于阿姨拿起电话要往医务室挂的时候,苏醒过来的韦大姐说了一句“老毛 病了”,就摆着手硬是把老于阿姨手里的电话给夺了过去。 “老毛病了,老毛病了。”老于阿姨喃喃自语。眼下干休所幸存的老同志和遗 孀们年事都已高,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还都说是老毛病了,可这一次,她隐隐觉得 韦大姐病危跟自己有脱不了的干系。 老于阿姨以前略知一些韦大姐老家的事儿。她的丈夫王坤司令健在时曾给她讲 过韦大姐,是听老战友谢福寿军长转述的。一九二八年湘南起义后,韦大姐的父母 随陈毅统领的农军向井冈山进发,陈毅这路人马,少说有六七千人,男女老幼都有, 韦大姐是她父亲用箩担挑上井冈山的。韦大姐父亲牺牲后埋在了井冈山。一九三○ 年六月,红四军第四次人闽西,其母亲顺便把她带回家乡。母亲随队攻打长汀,受 了重伤,伤势过重,在汀州福音医院牺牲。韦大姐一九三四年参加红军,这自然令 一向讲究革命资历的老于阿姨肃然起敬。之后,互相交往就日渐频繁起来,有些事 老于阿姨至今仍记忆犹新。 去年春节前,深居简出的韦大姐拄着拐杖正在七号楼转悠。快到吃中饭时,老 于阿姨从李副司令家中出来,一脸怒容,一见到韦大姐,她就忍不住把内心的不平 连锅端给了这位老资格——春节前,地方上慰问了干休所几十箱油,说好每家四桶。 结果,按老规矩,健在的老同志家分四桶,遗孀们分两桶。以往也是如此。可这次 是按户数送的,油就多出来了,于是,遗孀们有了想法,议论纷纷。老于阿姨本来 就对这种分配方案很有意见,认为是歧视,她才不在乎这两桶油,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她就向李副司令反映。李副司令是四九年参军的,刚够上住部队干休所的资 格,可比起先他离休的干部,官职虽大,年龄却相对年轻,才刚当上老干部管理委 员会主任。不知是既得利益使然,还是刚退下来余威尚在,李副司令不仅不接受老 于阿姨“代民请命”,反而批评她是“绝对平均主义”。 “奶奶个熊,摆什么架子,老娘打日本佬时,他还穿开裆裤。没有我们家那批 老头打江山,有你副司令当吗?” 听了老于阿姨骂骂咧咧,韦大姐什么也没说,拉着老于阿姨上了李副司令家。 李副司令正在吃中饭,见老于阿姨拉扯来了韦大姐,一肚子不高兴。一见韦大 姐的神情,他心里不免发怵,一脸讪然,招呼一声“坐”,仍喝酒夹菜,似乎是为 了杀杀她们的锐气。 韦大姐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便发话了:“小李,这油是怎么回事?” 曾在将军位置高坐多年的李副司令,已经久违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他乜了 韦大姐一眼,举起酒杯啜了一口,说:“这是照章办事。” “谁定的狗屁规矩?规章制度不合理的就要改革。” 韦大姐对李副司令的轻慢态度很恼火,她噌地起身,举起了拐杖。 李副司令一愣,手上的筷子掉了。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李夫人,进也不是,退也 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连老于阿姨也想不到韦大姐会有如此举动,屏声敛 气地看着这拐杖如何打在李副司令的秃头上。拐杖画了个漂亮的弧线落了下来,没 有落在李副司令头上。 愠怒的韦大姐拖着老于阿姨夺门而去。 她们并没回家,而去摆放油的库房“侦察”了一番,以便动员遗孀们晚上一块 去砸窗户,拿回属于自己应得的荣誉与福利。可是,还没付诸行动,傍晚,另二桶 油已由干休所挨家挨户如数发放到了遗孀们的手中。据说,下午李副司令在家召集 了老干部管理委员会的紧急会议,废除了这项歧视性规定,并上报了干休所领导, 干休所领导当场批准了这项决议。此举,受到好评。大家伙都说李副司令为民办实 事,功德无量。韦大姐当然不会说什么,这件事她毕竟有恐吓之嫌。李副司令更不 会说,说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唯有老于阿姨独自掩嘴窃笑。 从此,老于阿姨成了韦大姐家的常客,时不时帮手脚不利索的韦大姐捎带买菜, 代领物品与离休工资,家里的琐事也常给韦大姐唠叨几句。 一天上午,老于阿姨在客厅里与小儿子王跃进正为一位早已身故的老首长的是 非功过而大声争论,这时韦大姐摇晃着走进房门。 “妈妈,那位老首长受迫害多年,早就恢复了名誉,你可别乱说。”小儿子王 跃进对她的责怪提出质疑。 老于阿姨余怒未消,仍坚持那句话:“当然怪他,当初他是领导,文件是他签 发的,他伤透了十多万女军人的感情,不是错误是什么?” 韦大姐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她看见老于阿姨泪眼婆娑。 “韦大姐,你还记得啵,五十多年前国防部《关于处理和留用妇女工作人员的 决定》那份文件吗?这么跟你说吧,文件规定我们这批女兵在一九五五年六月底 (除师属卫生营外保留军籍)按转业复员处理,后未处理者,停发薪金。” 韦大姐点了点头。那一年她本来也是要脱军装的,是这位老首长发话了——韦 彪能打仗,留着,打起仗来我还要用她。 “接到命令那天,我们这些女军人哭天抹泪抱成了一团。哼,江山打下来了就 不要我们了!打鬼子、打老蒋那会儿在前方抢救伤员时怎么不说不要我们?现在嫌 弃我们啦?过河拆桥嘛!让我们当家属,伺候老公,早知道,哼!我逃婚出来参加 革命,就图当太太?笑话。是嘛,嫌女人累赘,那还找女人结婚干什么?歧视妇女 嘛,还说解放妇女,男女平等,放屁!”说到这里,老于阿姨停顿一下,“你知道 是谁传达的命令?” 韦大姐从容不迫地吸起一支烟,好半天从鼻孔徐徐喷出一缕淡淡的烟云。 “是我们警备区我家老头的搭档周兴,就是迟敏家的那个。嘿,他连个屁也不 敢放!”说到这儿,老于阿姨一脸鄙夷。 其实那会儿,前来传达命令的周政委也是一筹莫展,埋头吸着烟,一声不吭地 听着女军人们的数落。思想工作难做,且不说他面对的这些女军人都是老战友的妻 子,而且战争年代在枪林弹雨里救护伤员、架线查线、战地演出,当时被誉为战地 女神。现在要脱下深情眷恋的军装,说实话他也很同情。他家里那位迟敏就闹得天 翻地覆了,要不是政委的职责,他才不会来这里做这场艰难的动员。 “你猜,我是怎么给他们难堪的?”老于阿姨面带几分得意。 韦大姐嘴里叼着烟,看着这位也是心直口快的女人。 “我记得很清楚,五五年十月一日军区礼堂举行授衔、授勋仪式。当身着海蓝 色礼服,扎武装带,胸挂叮当作响的勋章,肩扛金星肩章的男兵,神气活现踩着激 越的《解放军进行曲》节拍步出礼堂时,看见了我,都一脸的诧异。”老于阿姨用 手比划,“我把军帽军衣军裤解放鞋染成黑色,立在出口‘示众’。”老于阿姨呷 了一口茶,扫了在一侧默不做声的小儿子一眼,“你爸爸和周政委有说有笑步出礼 堂看到这一幕,周政委大惊失色,你爸爸也傻了。老周,我老婆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你来收拾吧。说完,你爸爸装作没看见,扬长而去。周政委一把拽住我的手,拉到 一侧。他明知故问,你这是干什么?我说,黑人。他说,出什么洋相?我处分你! 我说,处分个屁,老子现在是老百姓,你管不着。他说,可你要考虑老王的影响, 你这样闹,以后让他怎么带兵?哼,我四二年参加新四军,本来也可以闹个离休, 唉。” 那天,老于阿姨讲述往事后,发出这一声喟然长叹,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那时,老于阿姨看见韦大姐连连猛吸着烟,喷出短促的密密的烟雾。她捻灭烟, 说:“嗯,你有种!唉,你们这一批人是最委屈的女兵。”她侧眼望着王跃进, “跃进,你妈妈不容易啊,你们可要孝敬好你妈妈哟。”她接着说:“比起牺牲的 同志,我们享福哕!”她说这话的时候,和老于阿姨眼光一接触,立马跳开了。也 许,老于阿姨的话触动了她的恻隐之心。相比老于阿姨一批女军人被扒了军装,自 己是幸运的,至少还有军籍、军衔与军职。 “韦妈妈,为什么你能保留军籍?”一直不语的王跃进直截了当地问。 “吊儿郎当当副官,老老实实当军需。”韦大姐发了一句牢骚,她没有直接回 应。解放后,部队进入正规化,保留军籍的女兵韦大姐已不适应留在野战军工作, 她被调去当了军需仓库主任。 “韦大姐,我听说组织上原来是安排你回家乡任职,担任后勤某分部部长,你 放着好好的师职不干,偏要到了邻省的武阳军需仓库当团职主任,你这是何苦?” 老于阿姨说。 韦大姐一愣,摆摆手:“我没文化,不怕飞机大炮,就怕总结报告,大老粗当 什么部长?把这么个要文化水平的工作放在我这个泥腿子身上,岂不是有意逼我犯 错误?” 救护车赶到市中心医院时,重症抢救室一阵忙乱,在采取急救措施后,韦大姐 仍在昏睡。 刚做完大手术的郦萍匆匆赶到了抢救室,身为院长的她,从守候在病床边的内 科主任手里拿过病历夹翻阅着,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戴着氧气 罩的韦大姐,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韦大姐是她父亲郦挺的老战友,过去关系一直很不错。困难时期,她父亲常带 她们几个小姐妹去韦妈妈家串门蹭饭吃,韦妈妈也视她们为己出。记得一九八○年 自己结婚,在父亲陪同下给韦妈妈送结婚喜糖,当她说起丈夫是国军将领的儿子时, 正在满脸笑容地喂“外孙女”金铭吃饭的韦大姐当即沉下了脸,放下饭碗,瞥了郦 萍一眼:“哼,你们‘国共合作’啦,是不是?”郦萍嗯了一声,可她没想到,这 韦妈妈竟然勃然大怒,当即抓起桌上的喜糖,走进厕所,全都扔进了抽水马桶中。 一阵冲水声,把两个老战友情谊一笔勾销,两家从此断了往来。 为这难言的误解,郦萍记得父亲在临终前,从鼻腔里拔出氧气管,痛苦地说: “我很敬重韦大姐,为这个事,她对我有意见,我也理解她。” 望着身子似乎缩小了的韦大姐,现在郦萍难以置信,这位英雄一世的韦大姐似 乎将要走完她生命的最后历程。她想,韦妈妈若此刻醒来,看到是她站在一旁,会 不会一跃而起,拔掉插管,拂袖而去? 当然这都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你可能还不能够理解。父亲说,你不知道,韦 大姐这一生可是不容易,她经历的事可是太多了。 这一天走了一路,父亲也说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