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韦妈妈把孩子们的手机、单位和家里的电话,让邱援朝抄成拳头大小,贴在床 头柜上方醒目处,她想让孩子们来时,时不时真真假假发一下病,曲里拐弯宣泄对 孤独的恐慌,弄得干休所军医难辨真伪,久而久之也心甘情愿成了替她召唤子女的 传令兵。 有一次,养女韦闽西正在北京出差,从手机接到干休所王军医报“病危”的电 话,连夜乘飞机到了省城,向省军区借了一辆车,赶了回家。她气喘吁吁推开了家 门,见到的是韦妈妈正在逗邱家老四的女儿玩呢。不过,韦妈妈在这之前确有险情 发生。有一次,她为赶蚊子,紧闭门窗用盘香熏蚊,房内烟雾燎绕,熏得几近窒息。 当医务室军医接她电话赶来,敲不开门,忙不迭地找来梯子,当机立断破窗而人— —她已经危在旦夕。军医打电话向她的孩子报“病危通知”,孩子们大惊失色,携 妻带子急匆匆赶来。 每年八一建军节是韦大姐全家团圆的日子,也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元旦、春节 可以不来,每逢这天,孩子们是必须到的,雷打不动,外地子女旅途颠簸也不能幸 免。这是家规,谁也不敢拂她的意。这年八一建军节也一如往常,孩子们都到了。 韦大姐的卧室很简单,一张当年部队配给的木架双人床和床头柜,一张写字台 和一张用药柜改造的书柜,墙壁上倒挂一把“避邪气”的扫帚。客厅内一架电视机, 一只小五斗橱,四个沙发和几盆兰花,一顶超期服役的老式电扇转动起来摇摇晃晃,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窗式空调。 平日里显得空荡荡的,呼啦啦拖家带口的孩子们一下子全来了,楼上楼下都挤 挤挨挨的。 晚饭后已是夜里十点,女人们都在撤碗盆盏筷,洗刷,男人们簇拥着韦妈妈在 客厅看电视闲聊。喝了酒的韦大姐,腮边红红的,有些兴奋,话也多了起来:“哎, 真快,现在你们都当大干部啰。” 她的目光依次点着王跃进和施小兵的“名”。 “我可不是大官,研究所一个小处长而已。”施小兵申明道。 韦妈妈喝了一口茶,用嘴嚼着人口的茶叶:“处长也是领导嘛。你们现在当领 导了,可不要骄傲。可要注意哟,你们可犯不起错误哟。不像我们这些打江山的老 家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犯了错误,老百姓念着过去功绩份上会原谅。你们有什 么?无非多些文化,搞不好人家要造你反哩!”说到这,勾起了她的心事,她叹息 了一声,“我们那时,脑壳拴在裤腰带上,就没想到要做官。三四年‘闹红’,我 从家乡带出来三十多个人,最小的才八岁。” “后来呢?”孩子们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韦妈妈从来不说这些事。 “三七年改编新四军,只剩七个了。” “再后来呢?” “抗日战争,两个战死了,一个‘皖南事变’被俘。到解放战争只有四个了, 抗美援朝又走了两个。如今,就留下我和你们施伯伯啦。”韦妈妈目光扑在施小兵 脸上停留了片刻,“江山来之不易啊!”她温热的眼神,熨抚在孩子们的脸上。 她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在那个晚上意味尤为深远。 她转而把目光投向王跃进:“你把援朝的工作办了,办得好。这也是关心群众 嘛。”她瞥了邱家四兄弟和媳妇们一眼,“你们妈妈不容易,和你们老于阿姨一样, 老兵哪,要不是为让你们家老头子安心工作,为拉扯你们,当了家属,本来能拿离 休工资的,不至于像现在拿几百块的生活补贴。唉,冷眉也快八十了哕。你们爸爸 走得太快了——” 两年前,为满足老邱“我快走不动了,再去看一眼老战友”的愿望,冷眉阿姨 陪丈夫去淮海战役纪念馆,准备最后看一眼他的老战友们。不料,邱政委染了感冒, 夫妇俩半路下车去当地医院诊治,和老百姓一样在输液室条凳上吊盐水。三天下来。 病情危急,冷眉阿姨才想起出示老邱的离休证,医院拿到本子一瞧,急了,一边挤 出一张床位,一边向县领导汇报。县领导立马成立了以县领导和县卫生局局长、医 院院长组成的“抢救小组”,并指示:不能让老革命在此地出事。医院不敢怠慢, 立即腾出一间高干病房。就在转移病房的过程中出了差错,护士慌忙中忘记把拔下 的氧气重新插上,当发现时,老邱已脸色紫白。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冷眉阿姨俯 身告诉了老邱医疗事故的原委。老邱留下这么一句话:“不许找组织麻烦,比起牺 牲的同志我已经占便宜了。” 他说完这话,第二天就撒手归西。 韦大姐说:“你们邱伯伯有种!是个真正的军人!” “韦妈,我不知道,我公公怎么生前就这样怵你?”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米可可媳妇,端出了多年藏于内心的疑问。 韦妈妈笑了,望一眼米可可,米可可也很想知道,连声说:“韦妈,您就说说 吧!” 韦妈妈看着他们,说给你们讲讲吧,你们也该知道父辈们的底细了。 一九三五年是南方游击战最艰苦的一年,敌人十余个保安团和广东军对游击根 据地进行了梳篦子式的“围剿”。可可的爷爷是当地的联防团总,是地头蛇,对游 击队威胁很大。游击队多次想抓他,可始终没得手。那次,米团总到他一个小妾处, 被我们知道了,把他包围了。米团总带小妾仓皇逃命,遗下四岁儿子米家山被我们 俘获。我带信给米团总,以代办“违禁品”为交换条件,可是,米团总爱金钱,更 珍惜自己的脑袋,宁肯不要儿子。于是,我们游击队的伙夫,一头挑着行军锅,一 头挑着竹筐里的米家山开始转战南北…… 米家山也算是老红军呢,三七年红军改编新四军时,他因年幼,加上正打摆子, 和三位伤病员留在当地。因为他们不是在编的新四军,东躲西藏,一直在坚持斗争。 解放后,集中学习,地委书记宣布:由于米家山父亲是被击毙的敌人,有严重问题, 所以不承认他们是党的地下组织,不承认他们的党籍,只承认参加革命工作的经历。 这事虽然不久省委做了澄清,准备恢复党籍,重新安排工作,但文件还没来得及传 达,就赶上反右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政策,他恢复了行政十一级待遇,出任地区重工业局局 长。他到任时,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这个姐姐。是我的证明材料,证实是组织决定米 家山留下来,不是“开小差”,对他洗刷冤情起了重要的作用。你们猜,我们见面 说丁什么? 白色的病床上,气如游丝的韦大姐半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也许是药物逐渐起 了作用吧,她的脸颊上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这让医生惊喜不已。接着,他看见 韦大姐的眼角滚落下两滴泪珠。难道是她忆起了哪段往事或是哪位亲人? 是的,韦大姐是在恍惚中又见到了她一直铭记在心的丈夫。 几十年前的那天上午,她走进师部,放下背包,向麦师长和政委敬礼后,师长 并没立即像往常那样宣布复职命令,而是怪模怪样朝政委眨巴眼睛。政委给她递了 一碗水,笑呵呵地说:“小韦啊,你该解决个人问题了啊。” 政委一开口,她的脸上就冒出一团红晕。 “我看老任就合适。”麦师长冷不丁插了一句。 政委不愧是搞政工的,循循诱导道:“任团长是老革命,为革命把一只眼睛丢 了。你也年纪不小了。他虽然独眼,但这个同志我了解,是我们纵队的中坚骨干, 作战英勇,不怕死,忠诚老实……” 韦大姐红着脸低着头,一个劲儿用手指卷着衣角。 麦师长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什么好考虑的?妈拉个巴子!女人嘛,总要有老 公,结婚生孩子。你嫌老任独眼是不?娘的,夜里油灯一灭,还不是一样。” 政委用眼风阻止了师长,说:“你也是老兵了,党员,在组织同志,要服从组 织安排,军人要服从命令。”政委很会把握火候,见她没表示反对,乜斜了师长一 眼,不失时机地说:“就这样定了,我看今天就把事儿办了,怎么样?”他像是征 求她的意见,又像是在征求师长的意见。 韦大姐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她想说的,又忽然跑散,再也想不起来,脸红胜过 一大堆话。 师长一甩帽子,似下命令:“对!今天就办。”然后心急火燎叫唤,“警卫员! 警卫员!” 师长政委的警卫员被分派出去操办婚事了。 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军人在婚姻上不太严格,只要俩好了,符合条件就同居, 手续很简单,只需口头报告上级,口头应允即可。他们的婚姻是组织撮合,也就省 略了报告。把各自的被子合在一张床上,枕头是马搭子,洞房就是韦大姐住的那间 屋子。 当天晚上的结婚仪式很简单,师部食堂加了几个菜,八人一桌,每桌两支白蜡 烛,幽幽烛光下四大面盆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红烧猪肉、酱油煮黄豆、炒鸡蛋、野菜 煮豆腐,桌旁一大木桶蛋花白菜汤。师首长们都到场了,政委主持了简洁的婚礼, 很快酒足饭饱散了。 “独眼龙”被搀扶进了“洞房”,头一碰马搭子,便发出了如雷的鼾声,震得 小茅屋簌簌发抖。他酒量虽大,怎禁得住生死与共的老战友轮番“进攻”。用他酒 醒后对妻子说的话是: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啊。 新婚燕尔,三天婚假,“独眼龙”整整三天三夜都守在韦大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