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四八年初夏,中央军委和毛主席采纳华东野战军粟裕代司令的建议:暂缓 渡江,歼敌主力于长江以北。预定随兵团南征的红星纵队,投入了中原战场。这时 候韦大姐怀孕了。开始,她对不“来红”并不理会,习以为常。当她妊娠反应呕吐 去检查时,才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好随师后勤部行动。 这天,谢师担任分割敌军两个师结合部的任务,受敌东西夹击,战况激烈,连 最后的有生力量“独团”也拼上去了。不料下午,师部遭敌攻击,师部警卫连拼死 抵抗,掩护师部转移。可怜师后勤一干人苦了,成了敌机轰炸扫射的重点目标。 这是一支由家眷和卫生队伤兵等勤杂人员组成的毫无战斗能力的队伍。这队人 被压在山沟里,骡马惊恐的嘶叫声、孩子的哭啼声、母亲的呼唤声、干部的吆喝声、 喘息声和炸弹的爆炸声、子弹的呼啸声连成一片,随处可见民夫遗弃的担架、衣物、 药品……伤员互相搀扶,或抓着马尾巴蹒跚着,不时有人中弹倒地。 夹在这支队伍中的韦大姐端着汤姆冲锋枪,喊着“共产党员跟我来”,扣动板 机向敌人冲去。挂彩的轻伤员、勤杂人员提着各自的武器叫着跟她冲去。他们在韦 大姐的指挥下,占据有利地形反击,边战边退,把敌人引向另一个山头。 这是一场惨烈的浴血厮杀。 一具具尸体扑卧在岩石、灌木丛中,山坡上白森森的脑浆混合着鲜血在流淌, 一挂挂青白色的肠子在树梢上随着粗粝的落山风摇曳,到处弥漫着硝烟的甜涩味和 血腥味。 “抓活的!抓活的!”戴着大盖帽的军官挥舞着手枪,驱使着士兵,一把把枪 刺,闪着死亡的寒光向她逼近…… 韦大姐跌跌撞撞地靠在一块岩石上,用手拂了下额头的乱发,嘴角泻出一丝笑 意。她估计战友们已走远了。忽然,她摇晃了一下,一阵晕眩,肚子似刀绞一般痛, 腹部像有什么东西拉扯着直往下坠。 她枪上的准星里晃动着那个大盖帽军官,连帽花都看得十分清楚,她搂动了扳 机,却听见咔的一声,不祥的声响顿时令她打了个寒战。她稍一迟疑,便咬牙切齿 拼尽气力把没有子弹的汤姆枪向前方甩去。黑乎乎的物件飞来,竟使胆战心惊的敌 人误以为是手榴弹,齐刷刷赶紧趴下。她乘机缩成一团,就势滚下身后的陡坡。 稍顷,才听见山坡顶上一片爆响,密集的子弹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却没有咬着 她一口。 韦大姐是在第二天天亮时醒的,确切说是被下身凉凉的水浸醒的。她看到,一 缕缕血红的液体从下体流出,随着流动的溪水,慢慢稀释,不断流出,又不断稀释。 那是她和“独眼龙”的骨血。 小溪边一片寂静,水是舒缓的,她的痛,也是缓慢的。那会儿,她并没觉悟到 这种痛,正在转化为以后漫长的痛。 当“独眼龙”到师卫生队见到韦大姐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韦大姐脸像一张黄 裱纸,颧骨凸出,唇无血色,头发黄灰。 以后,韦大姐就没再生育。 一九五○年春天,全国解放了,部队暂时无战事。 驻扎在上海郊区的三师师部喜气洋洋,师参谋长“伢子”和师卫生营长毛妮子 的爱情结晶闽西出世了。那阵子,韦团长疏离军务,有空就往师部跑,隔三岔五往 毛妮子家送罐头炼乳、白糖、饼干和做尿布的旧军装之类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是 抱着闽西坐在椅子上,凝视,亲吻。 有一次,闽西发高烧不退,韦团长一天往师部卫生队跑了八趟。就是这天傍晚 时分,坐月子的毛妮子上厕所,回来后,闽西不见了。接了电话的“伢子”想也没 想,心急火燎带上警卫员策马往韦团营地赶去,当他赶到韦团韦大姐住处,敞开的 门,马灯的灯火剪出了韦大姐抱蜡烛包的身影,她正朝着黑夜呼喊:“回来哟!回 来哟……”一声声是那么虔诚、焦急。“伢子”明白,韦大姐是按家乡的习俗给孩 子“叫魂”。他知道她相信这个。有一次战斗后,她看见一个牺牲的战士手断了, 叫人做了只木头手接上才掩埋,喃喃地说:“带去,还是两只手,来世好扶犁……” 这年夏末,他们所在部队正在执行解放台湾的战备训练任务,战前动员阶段, 有时间,承蒙组织关心,送她到上海一家医院治疗不孕症。组织上希望他们有后代, 他们也期望有孩子,一拍即合。在住院治疗期间,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开了药。 每天,护士按时给她送药,护士在场她服药,护士疏忽,一转身,她就把药片丢到 马桶里用水冲了。她相信土方子,到处找“郎中”,搜寻秘方。夜深人静,用电炉 熬中药,自己治疗。本来,也许她可以重新当上妈妈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实,让 她没有了也许。 任师长这天来到医院,让韦大姐感到很突然。 他是拂晓时候来的。一进门急不可耐的任师长反身用一只脚一钩,门锁便哐当 一下扣上了。任师长顿觉体内蛰伏的一种感觉涌了上来,他走上前去,拦腰抱住了 韦大姐。 老任,我想死你了。韦大姐说。我也想你呀!任师长说着,三下五除二赤精了 身子。我要为你生个儿子。韦大姐吸吮着任师长的舌,一股渴望在周身奔跑。任师 长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动作、喘息,仿佛在预支什么,而韦大姐以为他是和自己 一样,久别胜新婚。 “你就在上海住几天,你陪我在上海玩玩,到上海我还没正儿八经逛过……” 她左手攀绕着任师长的背,“你先洗个澡,我们先去城隍庙。” “不行。”任师长回答得很干脆。韦大姐不解地望着他。 “我也真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可是……”任师长觉察到她无言的诘问。这一刻, 任师长差丁点儿对最亲爱的人脱口泄密,但他终于没说,接下去的话是,“我有任 务。” 她是军人,当然知道保守军事秘密,不便打听。 他们说了好些体己话。 事隔好一阵,韦大姐才知道他的任务,她暗暗佩服“独眼龙”竟能滴水不漏。 原来,朝鲜战事吃紧,部队开拔津浦铁路两侧机动,待命入朝作战。任师长是谢军 长特批从昆山赶到上海与妻子告别。他从军长嘴里知道,韦大姐这次不能赴朝,等 她治好病后,拟任军后方留守处副主任。 任师长在说话时不时看手表,来回路程时间他早掐算好了,在上海满打满算只 能待两个小时。 终于,他跳起来下床穿衣。 “进去吧,当兵的,叫人看见不好。”走出病房,任师长小声说,独眼里透着 焦灼。她没有看见,脸紧偎在他胸脯上,两手紧紧箍住了他。他竭力想挣脱出来, 可是他无法脱身。他动了军纪喊口令:“韦彪。”“有。”韦大姐不情愿松开了手。 “立正!”韦大姐只得立正。“向后——转!”任师长戴上大盖帽,甩头而去。 五十多年前,她紧贴窗玻璃上,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看着丈夫在曦光中跳 上楼下等候的美式吉普车,并没意识到对她来说这是永诀。 经过调养,红润回到了她的两颊,这个月她“来红”了,但没有让她高兴,相 反让她情绪很是低落。她上马担任留守处副主任后,才知晓,老任刚回部队,中央 军委急电谢军所属的兵团火速入朝。任师长和“伢子”、施文辉团政委等师团干部 是火车开进途中才知道急电的。真可谓仓促入朝。 毛妮子有孩子,本来是留下来的,可她强调自己是师卫生营长,怎能离开部队? 孩子尚小不错,留国内有组织派的保育员照顾。可前方打仗流血,就有伤员要抢救, 需要抢救经验丰富的她。她被批准随部队行动。 部队入朝后,很长时间杳无音讯。 韦大姐一直忙于工作,处理婆婆妈妈的事儿。有空时就转到保育所,看她的干 女儿,有时索性抱闽西回家母女同枕共眠。 她真的轻松吗?不。有谁知道,每当夜阑人静时,想起夭折的那个孩子,她枕 头边常常有一大片泪痕;有谁知道,午夜梦回,体验过酣畅的夫妻生活的她,会有 一股凄惶和孤独汹涌袭来;又有谁会注意,她茕茕孑立在黄昏,目光辽远地注视北 方,直到夕阳沉入脚下;又有谁会注意,每天早上她会焦急等待通信员送来当日报 纸和信件,脸上是一副恨不得把所有抗美援朝消息生吞活剥的神情。 只有拼命工作让她觉得时间过得快些,她害怕清闲,更害怕牵挂。丈夫和“伢 子”夫妇一直没来信,只有托回国公干的人员捎带回几次物品,诸如缴获的美国罐 头、不锈钢勺子、化学菜盆子。 她开始只是认为惯例,战争年代断绝音讯往来几个月,甚至一年两年也是常有 的事。 她几乎是同时得到丈夫和“伢子”夫妇阵亡的消息。此时,她刚调任军需仓库 主任,白手起家,容不得她过多沉浸在悲痛之中。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她耳边又响起了丈夫遥远的声音:“我也想天天和你在一 起。”这是在喊她吗?在岁月最深处喊她吗?她又瞧见无名小山坡下那条小溪,她 揉搓着眼睛,怎不见自己骨血流淌?越来越浑浊的是水,还是自己年老的眼睛? 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药物使然,韦大姐想小便了。她动弹了一下。 守在韦大姐病床边的王跃进赶紧告诉了郦萍,只见韦大姐两只干枯的手按着床 铺,似乎想撑起身子。郦萍赶紧拿来医用坐便器,塞进韦大姐的被窝。韦大姐小便 了,这是个好兆头。拿出坐便器,她如释重负,用手搭了一会儿韦大姐的脉,抬头 盯视一会儿心电监视仪,说:“利尿剂起作用了。”随后,她走到王跃进跟前: “中饭还没吃吧,我让人给你到食堂弄点吃的。” 王跃进摆了摆手。王跃进坐在这里似乎是第一次敢于这样看着韦妈妈,不需躲 闪她犀利的目光。王跃进自己也说不清,和韦妈妈单处,他总有些不自在,他喜欢 在人多的场合与韦妈妈在一起。 韦大姐对他有再造之恩。 在一次闲聊中,老于阿姨无意中说起小儿子王跃进。王跃进在市政府当了五年 局长,因为分管副市长换得勤,一直没有提拔的机会,他刚熟悉捉摸透上级分管领 导,领导就另调他任,一次又一次。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韦大姐得知这个情况, 于是她不听王家劝阻,由着性子去了省城,拄着拐杖戳开了省委组织部戚副部长的 门,拐杖敲得地板嚼嚼响:“抗日战争也就八年,比半个抗日战争还多哩。老同志 的孩子为什么不用?至少紧要关头可靠!不会反党乱军,不会反自己的老子!列入 三梯队那么些年了,年年优秀共产党员,表现又不错,不用,说明什么?” 韦大姐仗义执言还是产生了效果。不久,王跃进还真当上了分管旅游业的副市 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牵头搞了个“茶花节”。筹委会收到的领导出席名单令人沮 丧,与会最高级别的是个已经退任的省人大副主任。办“茶花节”除了推动当地旅 游业,更重要目的是引进资金、项目。这些外商投资人很了解国情,一是要拉住银 行,二是要拉住政府,参加的头面人物级别越高可信度越高。 老于阿姨只是路过遇见韦大姐谈论儿子近况时,不经意说起了这个事儿。韦大 姐急了,她的流域面积很大,以首长的首长身份,请来了许多曾在党政军担任要职 的老同志,这些人有的还享有“一级警卫”保卫措施,规格之高不言而喻。 记得他第一次去看望韦妈妈,走进韦家院子,真似步入古老的村落,一排菜畦, 挂满了豆角和西红柿,扇形的金鱼池长满了喂猪的浮萍,花房的玻璃瓦下是臭烘烘 的猪圈,花砖地的走道上鸡屎斑驳,与米黄色的楼宇显得很不协调。邱援朝几兄弟 正挥舞锄头在帮韦妈妈翻整菜地。韦妈妈坐在躺椅上,见王跃进来了,挪动一下身 子,算是招呼了。寒暄了几句,王跃进递上烟,她用三根枯瘦的手指接过烟,在鼻 下嗅嗅,拿起眯眼左看看右看看:“好烟,好烟。”王跃进给她点上烟:“韦妈妈, 这可是熊猫牌啊。”这烟是王跃进参加一次宴席带回来的,宴席结束时,老板放在 桌上这半盒烟,他顺手放进了口袋,来看韦妈妈就孝敬上了。“哟,高级香烟!” 韦大姐贪馋地吸了几口。“一百块一包哩。”王跃进说。她听了“咦”了一声,扫 了王跃进一眼:“这么高级的烟,你再给我几支。”王跃进连忙将整盒烟递上: “都给您。”只见她把烟盒“啪”地甩在王跃进脸上,勃然变色:“抽这么好的烟, 你这点工资买得起么?我当主任时,也就吃吃‘飞马’,下去检查工作,没办法才 买包‘牡丹’装装样子。我看你是变修了。”当王跃进面红耳赤说明烟的来历后, 韦大姐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老板烟?牵牛下水,六脚齐湿!” 也许,这不自如的感觉是这次开始的……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你怎么才赶到呀?”这是邱援朝责怪的声音,“老太太这次怕是真过不去了。” “我,我这不是来了嘛,让事情绊了一下,唉。”这略带沙哑的声音是米可可 的,王跃进当兵时和米可可在一个班,太熟了。“韦妈妈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王跃 进来了么?韦闽西和施小兵他们怎么还不到?”米可可咕哝着。 王跃进不由身起,刚想回话,见内科主任推门出来问:“喂,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她——儿子。” 内科主任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公事公办地说:“就是儿子现在也不许探视!病 人正在抢救!需要绝对安静。” 其实,米可可也是在接到韦妈妈的病危电话后,在第一时间里匆匆赶来的。 他在这个市里是个很有名气的房地产董事长,贼精明,正在谈判签一项合作项 目协议,为二十万的归属与对手唇枪舌剑,接到韦大姐病危的电话后,竟爽快地在 协议上签了字。谈判的对手只见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不动声色就签了字,然 后,匆匆就跳上自驾车走了。出去接电话会不会又是什么伎俩?让对手很是揣摸了 一阵。 米可可是在走廊外碰到正在吸烟的金所长,他常去干休所看望韦大姐,认识。 他从一只包里一掏就是两万元,硬塞给所长,说:“所长,你无论如何也得把这钱 收下,给我韦妈治病先救急,不够找我,我全包了。” 所长没办法,只好收下。 现在米可可与邱援朝相对而坐,各想着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