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说起来,那时候的老百姓可真是厚道啊。刚到农村,没有地方住,我们三十多 个知青被安排到了各家各户。都把最好的被褥给我们拿出来用,吃饭的时候,我们 是头锅饺子二锅面,反正最好吃的,都是我们的。后来,上面给我们拨来了安家费, 每名知青三百块,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生产队就开始张 罗着教我们盖房子。队长先让人教我们脱土坯,那时候哪用得起全红砖?顶多是外 面镶一层砖,是不是?脱好了土坯,又帮我们买了檩条、过木和苇薄。苇薄知道么? 咱们这儿也用苇薄吧?用芦苇编的大席,垫到瓦底下用的。材料都准备好了,队长 选了个日子,带着人就过来了,我记得老清楚,是十月八日那天开的工,生产队安 排了十几名壮劳力,其中还有四五名村里上好的瓦匠师傅,我们几十号人一起,放 线,挖槽,砸地基,十间屋子一字排开,转眼间就砌出了地面。第三天中午时分, 开始上檩条,按当地习俗上檩条要放炮仗,图的是吉利,主家得管饭吃,表示对大 家的谢意。可我们刚到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表示呢?后来我们生产队长就说 话了,他说:“你们来到这里就是到了家,今天生产队管饭,我已安排了蒸卷子、 白菜粉条炖豆腐,就当你们谢谢老少爷们了。”队长的话音刚落,我们这些知青的 眼泪都刷地下来了。城里孩子娇气,这么大头一次离开父母。在这儿苦是苦点儿, 听到的却都是暖心话。看到的也是暖心人,能不感动么?那顿饭,我第一次看到了 可以做几十人饭的大锅,第一次看到铁锹那么大的锅铲,第一次吃白色的肥肉片熬 白菜,真香啊。后来才知道,这顿饭吃光了生产队的家底儿。他们也是百年不遇, 吃这么一顿好的。 石二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忠民也跟着笑了笑:我们住进知青点以后,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以后 就没有再吃过肉片熬白菜,只有油星白菜。后来,油星也没有了,只有白菜。再后 来,白菜也没有了,只有白饭配盐水萝卜丝。再到后来,萝卜也没有了,只有盐。 再到后来,盐也没有了,只有白饭。再到后来,米也没有了…… “那你们吃糠?” 还有稻谷。我们就开始学着碾稻谷,把稻谷变成米。不自己干哪里会知道米是 从稻谷里出来的?还以为米和面一样,都是小麦的孩儿呢。 石二宝哈哈大笑。 李忠民没有笑:我是真心感谢那几年的知青经历,学会了所有农活,锄地、割 稻、耕地、骟谷、开苗、收拾棉花,我样样都行。我还当了两年多的生产队会计。 当了会计才知道,老百姓都对会计高看一眼,一是有文化识文断字,二是各项分配 都与他一个人息息相关,生怕处理不好关系,被我戳哄,你说,我怎么会干那种事 呢?那两年里,我白天下地劳动。中午晚上和风雨天整理账目,每项支出和收入都 弄得清清楚楚。在管理好生产队财物工作的同时,我还想出了一些提高劳动效率的 办法,比如说秋后分粮食,以往的规矩是装大袋子,然后两人用棍子抬秤称,既占 人又费劲,反复几次才能称准数。我想了想,建议用一只桶装满粮食,称出标准, 然后用桶装,剩下的零头用小秤找齐就行了,一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把粮食分好。 后来各生产队都陆续推广了这个方法。大伙儿都说我脑子好使,村里人没有不待见 我的。 石二宝点点头:“你脑子是灵光。” 李忠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光说我的好了。其实我也干过缺德事。 那是头一年夏天,还没有盖起房子的时候,队长让我们上山种玉米,说得把带去的 种子种完才能回去。 半个月过去了,大家把这件事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天晚上,队长通知全体 知青到大队部开会。一进会场我们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队长铁青着脸坐在台上。桌 上摆着一堆下面是芽芽上面是玉米苗的种子团。会议开始了,队长首先念了一段毛 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紧接着发话:“你们这是犯罪啊,同志 们,你们要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这事是谁干的?三天之内你们一定要给我个交代, 这不给处分是不行的。”队长的一席话,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好在会场就一盏 煤油灯,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三天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 过去了。无论怎样个别谈话谁也没有供出谁。那个时候谁不害怕处分?谁拿了处分, 谁也就失去了回城的“路条”。也许是法不责众吧,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们就再也不敢耍滑了。我们怎么能想到,小小的几粒种子会有那么大的劲儿, 能顶着石头长出来,“我们村也有这事。”石二宝突然说,“我们村有一个人叫兰 成,有一年春天用耧去桨芝麻,那天下了小雨,他想趁墒桨,又怕雨湿了种,就把 草帽盖在接口那儿。等桨完了一亩地,他把草帽一掀,看见芝麻一粒不剩,就可高 兴,逢人就说自己技术高,桨的芝麻正正应。后来芝麻出来了,村里人一看,那块 地只有地头儿聚了种,其他的都是光秃秃的。兰成想了想,才知道自己那天用的耧 眼儿是桨麦子的,芝麻比麦子小,早就漏完了,他还不知道,还在那儿说嘴哩。他 出了这么个笑话。我们村就有了一句现成话,叫兰成桨芝麻——正正应。”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李忠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到农村锻炼不知道,原来自己是条寄生虫,一直寄 在农民身上。后来就想,既然到农村了,就好好学习好好作为吧。一是不辜负毛主 席的教导,二是也有私心,想着说不定对以后一辈子都有益处。果然,我学会了做 饭的手艺,一回城就到街道的食品加工厂找到了工作;我当过了会计,自己开店就 知道怎么走账;当过两年民办老师,知道了该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当过一年知青 队队长,学会了最初级的人事管理……当时学到的这些,现在我还都用着呢。 李忠民仰望着天花板:我早想好了。等老了,跑不动了,我还回到农村,再当 几年老知识青年,凭自己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能力,能给老百姓办多少事就办多少 事,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今年我们回杏河的时候,唱起当年编的歌儿,几十条汉 子都哭了。 李忠民轻轻地吟唱起来: 日月如梭, 弹指一挥间, 多少激情多少爱, 镌刻在我们的心间…… 李忠民的眼圈红了。 石二宝默默地看着李忠民。在石二宝的目光中,李忠民让两滴泪努力地挤了出 来。 “兄弟,你能给我拿条毛巾么?”他问石二宝,“在卫生间。” 石二宝又看了李忠民一眼,向卫生间走去。等他拿着毛巾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 李忠民已经把红酒拿在了手上,假装把玩着。 “把酒放那儿。”石二宝在离李忠民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住脚,警惕地看着 他,“放下。” “我想,和老弟你喝两杯。” “我不喝这玩意儿。”石二宝说,“你还是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