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院子的墙根种了梅豆角,梅豆角的长秧子爬到了墙头上,又爬到了墙边的一棵 椿树上。梅豆角大概要与椿树试比高,椿树有多高,梅豆角的秧子就有多高。在整 个夏季。梅豆角只顾长秧子了,不怎么开花,也不怎么结角。一过立秋,梅豆角仿 佛突然间醒过神来,绿色的叶蓬上开出串串白花,梅豆角子结得一片白,层层白。 除了梅豆角,院子里还种了菊花、鸡冠花和柿子树。菊花和鸡冠花都在开着,柿子 已摘下几个,放在窗台上。窗台上的柿子是黄的,太阳一照放着光。两只鸽子静静 地立在院子门楼的屋脊上。鹅圈里的鹅也是两只,一只白鹅,一只花鹅。那只白鹅 正在水盆里洗脖子。水盆里的水并不多,还有些浑浊。可耐不住大白鹅爱干净,洗 得也认真。它把长脖子往水里一穿,一引,水珠儿就滑过脖子,又滑到翅膀上,等 于全身都洗到了。 这家的女主人采东华正在灶屋里做早饭。她在大锅里把馍馏好了,下了红小豆 的稀饭也熬好了,还要在小锅里炒一个菜。她炒菜是现摘现炒。摘什么菜呢?当然 是梅豆角。她端着一个小瓷盆从灶屋里出来,腰里还系着围裙。来到爬满梅豆角秧 子的墙边,稍一踮脚,稍一举手,便把长成的梅豆角搞到了。梅豆角上的露水还没 干,她一摸一手湿。摘梅豆角子难免带动梅豆秧子,牵动一根秧子。一百根秧子都 动。秧子一动,露水就洒落下来,不少花朵也纷纷落下。潮湿的泥地上原来就有不 少花,那些花朵变黄,发黏,像是在融化。新落下的花朵是纯白色,恐怕比蝴蝶的 翅膀还要白。梅豆开出的花是成串,结出的角子也是成串。采东华刚摘了几串,还 没有踩着凳子往上面摘,已摘了多半盆,炒一碗菜足够了。她把新鲜无比的梅豆角 子择过、洗过,在案板上切成细丝,再切上一两个辣椒,一起放在锅里炒,梅豆角 子的清香之气就漫溢到院子里。菜炒熟了不算完,她还要在盛到碗里的菜的表面撒 一层芝麻盐。把芝麻炒熟,炒得支乍起肚子,撒点细盐,趁热用擀杖在案板上擀碎。 擀出油来,芝麻盐就做成了。把芝麻盐撒在炒熟的梅豆角上,这是他们这里特有的 家常菜。 采东华在灶屋做饭时,丈夫洪国明把一头牛从牛屋里牵出来,拴在柿树上,用 一把铁刷子给牛刷毛。女人梳理头发都是用木梳子,给牛整理毛只能用铁刷子,才 能把牛身上的毛刷得全面,刷得透彻。一般的牛多是黄色,这头牛的毛却是黄里透 白。这种毛色的牛被称为白沙牛。这头白沙牛环眼隆鼻,肩宽背直,上下匀称,四 蹄端正,加上口嫩,堪称魁梧和英俊。白沙牛身上并不脏,全身没有一个污点,牛 毛也没有粘结和毡化的地方,可洪国明还是要给它刷一刷。他刷得很仔细,从前到 后,自上而下,连肚子下面都刷到了。白沙牛微眯着眼,一动不动,被刷得颇为享 受的样子。这头牛是洪国明前两天从一个比较远的集市上买回来的,今天准备就近 到集市上卖掉。上个集买,这个集卖,你说他做的是贩牛的生意也可以,只是生意 不够大,一次只贩一头牛,顶多两头牛,从中赚个三十五十,或百儿八十。既然准 备把牛出手。就得把牛收拾一下。比如哪家要嫁闺女,对闺女的梳洗打扮必不可少。 再比如一个人要出门行走,也要照照镜子,整整头发。 妻子把早饭做好,丈夫把白沙牛整理已毕,两个到学校上早自习的孩子也放学 回来了。他们家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二的是男孩。姐弟俩在同一个学校读书, 上学放学正好可以一块去,一块回。女主人说:好了。都洗洗手,吃饭吧。吃过早 饭,姐弟俩背起书包又要走。采东华对女儿说:我和你爹上午去赶集,我们要是回 来晚了,你回来先把面和上,我回来擀面条。女儿答应下来。 采东华牵着牛在前面走,洪国明空着手在后面跟。凡是有牛可牵,洪国明都是 让妻子牵牛,他做出的是甩手掌柜的样子。他不牵牛,显示出他是做大事的人,一 头牛定价多少,或卖或留,都是由他做主。因牛走得不快,他们随着牛的步子,走 得不紧不慢,轻松自在。初秋的阳光照在牛身上,也照在他们两口子身上。阳光黄 黄的,不管照到哪里都暖洋洋的。走过一块棉花地,棉花已经开了。棉花棵子是暗 色,棉花朵子是明色。一个年轻妇女,胸前挎着一个大布兜,正把明亮的棉花朵子 一朵一朵往兜子里摘。洪国明夸这块棉花长得不赖。采东华没有接他的话,没有随 着丈夫一起夸。她心里说:这棉花种得能算好吗?我在娘家当闺女时给生产队里种 棉花,那棉花长得才叫好,棉桃子结得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哪朵花打开不是一捧。 风轮样的花朵子追着人开,前面的花朵子还没摘到地头,身后的棉花朵子又开得一 片白。走过一片绿豆地,一个老奶奶正在地里摘绿豆。绿豆的叶子一半黄,一半绿, 可绿豆的角子已经发黑,一摘就是一把。洪国明想让妻子跟他一块说话,这回他给 采东华提了一个问题:你知道绿豆蛾子是怎么样钻进绿豆里面的吗?绿豆好好的, 一点缝子都没有。有一天,绿豆上面却突然打开一个小盖儿,从里边钻出一只蛾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采东华问:你要考我吗?洪国民说:你以为是考你也可以。你老 说你种庄稼多么在行,老说我种庄稼不如你,今天咱俩比一比,看看到底谁更在行。 采东华说:你更在行,我比不过你。行了吧!洪国明说:怎么样,答不上来吧。这 只是一个小问题,我掌握的问题多着呢。采东华说:你拿这样的问题问小孩还差不 多,谁不知道绿豆蛾子趁绿豆刚开花的时候,把子儿下在花心儿里,等绿豆一结出 来,蛾子的子儿就包在绿豆里。这样,就等于蛾子为它的后代准备了一个粮食仓库, 它的后代在“仓库”里吃,“仓库”里住,风刮不着,日晒不着。待到把“仓库” 里的粮食吃光了,吃成了一个空壳儿,新一代蛾子就长成了,把“仓库”的顶盖咬 开,就飞了出来。洪国明不得不承认,妻子回答得完全正确。他的样子有些欣喜, 并夸妻子不简单,说: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回答不出来,你是怎么知 道的呢?采东华说:你以为就你自己知道呢,告诉你,我知道的多着呢,不光绿豆 蛾子,还有麦蛾子,豌豆蛾子,都是那样养育后代。洪国明说:我真弄不明白,蛾 子那么小,又没有脑子,它怎么那么能呢,怎么会想出这样高明的主意呢!咱们把 绿豆收回家,原来等于替蛾子带孩子呢!洪国明又在一块出过红薯的地里看见一条 黑狗,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二婶子家的狗。黑狗在地里一扒一扑的。不知在干 什么。他问采东华:你看二婶子家的狗出什么洋相呢?采东华告诉他,狗在逮蟋蟀 吃。秋天的蟋蟀肚子正大,正肥得流油,狗最喜欢吃。真的?洪国明岔进地里,离 黑狗近一些,看看黑狗是不是真的在吃蟋蟀。没错儿,黑狗真的在逮蟋蟀吃。黑狗 把一个土块扒开,蟋蟀无处藏身,便跳了出来。这时黑狗往前一扑,两只前爪一包 抄,把蟋蟀摁住,嘴就上去吃到了。洪国明岔进地里看狗吃蟋蟀时,牵着牛的妻子 并没有停下来,仍保持原有的不紧不慢的步速往前走。不怕慢,就怕站。等洪国明 看一会儿狗吃蟋蟀,牵牛的妻子已经把他落下一段距离。他小跑了一阵,才把妻子 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