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集镇越来越近,洪国明再次对采东华说:我给这头牛定的价是八百七十块, 别人跟你讲价钱,你最多只能让十块,少于八百六十块不卖,记住了吗?采东华说 :记住了。你这是跟我说第三遍了,还没老呢,就这么絮叨,你要是上了岁数,不 知会絮叨成什么样儿呢。洪国明说:不是絮叨,我是怕你耳朵根子软,经不住人家 缠磨,咬不住价钱。采东华说:你就放心吧。卖不掉,咱就牵回来,不就结了。这 头牛是八百一十块钱买下来的,洪国明指望一转手能赚五十块,只能多赚,不能少 赚,少赚就不卖。来到集镇,还没进入牛行,洪国明就不往前走了,就拐到羊行或 猪行躲起来了,装作和采东华并不是两口子。之所以如此行事,洪国明主要出于两 方面的考虑。一是他曾在这个集镇的牛行当过牛经纪,好多人都认识他。买牛的人 一般都会认为,当过牛经纪的人在牛的问题上都很精明,卖牛时要的虚头也大,买 他的牛只会吃亏,不会占便宜。二是让采东华出面卖牛,人家会认为她卖的是自己 家养的牛,不会是贩来的牛。妇女都比较老实,脸皮薄,不会要太大的虚头。另外, 采东华长的是端庄相,贤惠相,人家容易相信她。采东华回头看了丈夫一眼,一个 人牵着牛向牛行走去。 牛行里牛很多,恐怕有几百头,到处都是牛身上的汗味,还有新鲜牛粪的味道。 这里原本是一个戏场子,唱大戏时能挤一万多人。现在不唱戏了,就变成了牛行。 但东边高起的戏台子还在,只是有些破败。改成牛行后。仿佛大戏从戏台上移到下 面的戏场子里,演戏的不光有人,还有牛。那些牛都被刷洗得很干净,毛尾闪着光 亮。有的牛脑门还戴着大红花,像是化妆已毕,随时准备登场。有的已经“登场” 的牛被套进了车辕子里,而车轮闸得很死,卖牛的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驱动他的牛, 让牛把车拉走,以此炫耀牛的力气,招徕买主。而那些手持饰了红缨的短把儿鞭子, 在人牛之间不断穿行的牛经纪。恰似戏里的小丑。他们拉这个,骂那个,满场子穿 针引线,插科打诨,把气氛弄得很热闹。采东华牵着白沙牛刚走进牛行,就有一个 牛经纪跟她打招呼,问她是哪庄的。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庄名,只说北庄的。牛经纪 又问她这头牛是不是自家喂的。她说是。牛经纪要替她牵着牛。她没有撒手。牛经 纪说:你这个大嫂,我又不要你的牛,你怕什么!采东华说:我啥都不怕。牛经纪 接着问:你们家掌柜的呢,他怎么没来?采东华说:他有别的事儿,没来。来到牛 行里边,牛经纪让她把牛拴在一根绠上。牛行里栽的木桩子并不多。而是扯起一道 道长绠,所有牵来交易的牛都拴在绠上,拴成一排一排。采东华没有把牛拴在绠上, 坚持把牛牵在手上。这样的细节也是丈夫洪国明事先对她导演好的。丈夫说,她牵 着牛不放手,人家就会理解为她对牛有感情,是自家喂的牛。还会理解为没出过多 少门的妇女胆小,怕牛被别人偷走。尽管对丈夫的安排不太认同,心里有些别扭, 她还是照着丈夫的安排做了。 一个像是买主的老汉,把白沙牛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伸手掰白沙牛的嘴,把 牛掰得翻着唇,露着牙,头往上抬着。采东华不想让别人掰她的牛嘴,可又不能制 止。人家要看看牛嘴里有几颗牙,以此判断这头牛是几岁口,这是买牛的人必须履 行的一道程序。老汉刚掰完牛嘴,眼观六路的牛经纪就过来了,准备在采东华和老 汉之间问价钱。讲价钱。牛行里有一个由来已久的、约定俗成的规矩,价钱都不是 明要,明讲,而是双方在衣袖筒里捏手指头。当牛经纪的人袖子一般比较长,也比 较宽,往下一垂就能罩住手。而到牛行买牛的人呢,也都要穿长袖衣,即使到了夏 天,也不能穿短袖衣。牛经纪用衣袖把手罩住了,欲拉采东华的手。意识到卖牛的 是个女的,遂停住了拉手的动作。其时采东华早已把手躲在身后去了,她才不让别 人拉她的手呢。她对牛行里的人在袖筒里讲价钱很看不惯,把价钱说在当面嘛,在 袖筒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不能用捏指头代替讲价钱,牛经纪就小声问采东华,这 头牛要卖多少钱?采东华说:八百七。牛经纪又问:少了多少不卖?采东华说:我 不是说了嘛,八百七还是八百七。牛经纪示意采东华小点声,仍小声说:我看你这 个大嫂真是没卖过牛,一点都不知道牛行里的规矩。买卖心思不同,哪有不讨价还 价的!你得留点虚头,让人家往下压。人家得了虚头,还以为尝到了甜头呢,生意 才有可能做成。采东华说:我就是没卖过牛,也不会留虚头。牛是俺自己家的,眼 下正使唤着呢,拉土拉粪是它,犁地耙地也是它。卖不掉俺就牵回去。老汉已经听 见了采东华报出的价钱,可牛经纪还是通过捏手指头把价钱给老汉重新报了一遍, 老汉一下把牛经纪的手甩开了,说:打咋子!打咋子是他们这里的土话,意思是开 玩笑,也有太离谱太荒唐的意思。老汉说了打咋子,就离开采东华的牛,看别的牛 去了。 太阳往高处升,又先后有几个人过来看采东华的牛。他们对牛摸摸,拍拍,掰 掰,多是给牛挑毛病。有人说牛腿不够粗,有人说牛屁股不够大,还有人说,这头 牛是个样子货,别看外架儿不错,干活儿不一定行。采东华听不得别人对他的牛指 手画脚,挑三挑四,听到有人说她的牛是样子货,她都快要生气了,心说:胡说八 道,你才是样子货呢!但她使劲忍着,什么都没说出来。丈夫对她说过,贬家是买 主,夸家是看客。有人说你的货这不好,那不好,证明他看中你的货了。有人把你 的货夸成一朵花,他夸完就走了。生意场上就是这样,得把别人的话倒过来听。那 些人给牛挑过毛病后,都要问问价。采东华报出的价还是八百七。听到报价,那些 人就走了。其中一个人回过头对采东华说:你这头牛顶多卖到八百一,你要是能卖 到八百七,我把眼珠子抠给你。采东华实在忍不住了,说:嫌贵你别买,说那么多 难听话干什么。谁稀罕你的眼珠子!话虽这么说,采东华心里还是有些惊奇,这头 牛就是丈夫花八百一买下来的,这人竟把价钱说准了。这时采东华心里开始打鼓, 怀疑丈夫是不是把价钱定得太高了。丈夫是不是太自信了?太阳往头顶走,眼看就 要到晌午。两个孩子快该放学了,她该回家给孩子做午饭了。她原地转着身子往四 下里看,见大多数牛们都被太阳晒得眯着眼,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因暂 时没有交易,几个牛经纪也把鞭子夹在胳膊窝里,凑在一起吸烟。采东华几乎把整 个牛行看遍了,不管是卖牛的,还是买牛的,那些人都是男的,只有她一个是女的。 这都是丈夫出的好主意,非让她到这里来卖牛,谁知道卖一头牛这么难呢!她把牛 的脖子摸了摸,仿佛对牛说:没人要你,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