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奉成早年是“社皮子”,“社皮子”是本地土话,意为乡村小痞子。林奉成 是县城近郊人,城郊村落亦农亦工亦商,人员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不像传统乡村 单纯。林奉成老家那村子人口四千,是个大村,风水格外怪异,以出坏仔闻名,本 县历史上有名的几个流氓恶棍都来自该村。林奉成本来有望在这类人物里谋一席之 地,他出身贫寒,从小失教。不爱读书,好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八岁参加少儿斗 殴,用一把农人修田埂的砍刀把邻居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胳膊从肩膀上生砍下来,从 那时起名声大噪,谁都预言这小子不得了,一满十八肯定让政府拖去枪毙,一天也 多不了。十六岁那年,此人因聚众到县城偷窃自行车被拘,劳教两年,不良少年在 劳教中忽然成人,见识大长,接触面拓宽,交了一些特殊朋友。重获自由后,这人 不再无所事事,他跑到县城,在城关西头路边搭个棚,跟一个在劳教中认识的朋友 一起卖西瓜。十数年后“奉成集团”的林总就是从这个西瓜棚起步的,当时他穿一 条短裤,打赤膊,脚上套一双拖鞋,头发蓬乱,瘦骨嶙峋,不似后来那副人模狗样。 林奉成绰号“林菜豆”,本县老小几乎无人不晓。人们当面这么叫,他从不计 较,这有些缘故。林奉成从商早期,卖过西瓜,贩过大米,倒过水产,玩过建材, 很会折腾,却收益不多,一来本钱太小,二来经验不足。有一年林奉成押一车咸鱼 到省外卖,路过一座城市,因货车抛锚滞留在一个小旅馆里,在那里碰上了一个收 购菜豆的商人。林奉成一听该商人出的价,非常吃惊,因为比本县市场的菜豆价格 高出足有两倍。商人说,他的菜豆是为一家外资企业收购的,这些菜豆经加工出口 日本,身价百倍。林奉成当机立断,把咸鱼就近处置,降价卖掉,转头把菜豆收购 商拉回家乡。两人合伙设点收购,几乎把本县产菜豆扫荡一尽,林奉成因此大赚了 一把。第二年他把合伙者赶走,自立门户,垄断了本县菜豆市场。第三年他不再满 足于当二盘商,他从银行贷出大笔款项,在本县投资建果蔬处理厂,招兵买马,扩 大经营,自行加工,自营出口。而后他不再单纯经营菜豆,凡能拿到他的车间里脱 水、速冻再打包装箱卖钱的东西,不管是地里种的,山间长的,树上发的,无不落 人林奉成的爪子里。但是人们不叫他“林白薯”或者“林木耳”,人们还叫他“林 菜豆”,因为他起家就靠那玩艺儿。林奉成的“奉成集团”有一个标志,外形是个 圆环,里边从上到下垂下三道绿色水波纹,大家都说那其实是三条菜豆。近几年, 林奉成的企业有很大的发展,实力越发雄厚,经营触角已经越出本县,几乎遍及半 省,其成长有政策扶持和各级政府帮助因素,客观地说,林奉成颇有市场眼光也是 重要一条。在他“奉成集团”扩张的同时,本县相关经济作物种植面积大量增加, 农业结构得到合理调整,农民收入有所提高,对一个以传统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县来 说,林奉成和他的企业对本地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 这是徐启维得出的结论。 徐启维问政府办主任:“林奉成是不是有一支枪?” “我投见过。”政府办主任表情有些尴尬,“只是听说过。” 林奉成的这支枪在本县看来声名远扬,几乎人人皆知。但这似乎是一支幽灵枪, 没有谁真正见过。有关这支枪的民间传说可追溯到十年之前,那一年除夕零点,本 县县城鞭炮齐鸣,响成一片,忽然有一串强音从鞭炮声中拔高陡起,远远蹿上去, 砰砰砰砰不歇气一梭爆响,举县皆动。本县人有所谓“斗炮”旧习,一些好事者热 衷“一炮压群声”,或者使用超长炮盘,或者使用超响巨炮,讲究的不外比别人响 声久,或者比别人响声大,压过他人据说能带来好运。因此本县人在放炮上常有推 陈出新别出心裁之举。那年除夕的一梭爆响却让好些内行人士纳闷不已,因为没有 谁说得清什么炮可以响得如此惊天动地。第二天,便有传说在县城游走,说那不是 鞭炮,是枪响,有人在县城外西山脚下拾到一把黄铜弹壳,里边还有硝味。 徐启维让县公安局查核当年情况。那年除夕县公安局值班记录里没有突发枪声 记载,也未有相关报案。那一年,林奉成还在卖他的咸鱼,据说当时县城咸鱼买卖 由几个老手把持,林奉成属刚出道的“雏鸡”一类。颇受同行“老鸟”挤对。林奉 成曾放话,说走着瞧,看看到底谁不好惹。民间传说认为他因此向天空放枪以警示 同行对手。 一年多后林奉成开始踏上他的菜豆之旅,逐渐崭露头角。这年十月,林奉成到 工商部门登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当晚大放鞭炮自我祝贺,鞭炮声中忽然又响起了 枪声。这一次事件被记录在案。当时城关派出所接群众报案,迅速赶赴现场。那时 林奉成毕竟刚刚起步,警察们对他还不甚顾忌,他们包围了林奉成的老巢,仔细检 查,在林奉成的床铺下发现了一支鸟枪。此鸟枪无证,属非法持有,被警察依法没 收。但是这种枪显然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无法说明那一阵枪声。林奉成对警察解 释说,他从广东定购了一种特制鞭炮,内填高性能火药,发出的声响跟冲锋枪声相 仿,仅此而已。 这件事广为人知,成为日后所传“林奉成的冲锋枪”的主要出处。 后来,在林奉成及其企业日渐上升的几个关键时段,如奉成公司成立五周年, 奉成公司进入本县民营企业十强,奉成集团成立,林奉成人选省优秀民营企业家等 等时候,人们都听到了林奉成所称的特制鞭炮发出的古怪声响。有人倾向于相信那 可能真是旧报纸卷成的爆仗,只是所用火药和制作方法比较特别。有人则坚持认为 林奉成有一支冲锋枪,尽管幽灵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本县和市公安部门都接过群众 举报,组织人员查过这支枪,因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和有力证据,加上林奉成名 声日隆,如当年那样一有风声便突击搜查似已不妥,这支枪究竟存在与否便始终没 有一个确切的结论。林奉成在警察面前自然坚决否认有枪,他说:“我找死啊?” 但是转过身他就另有说法,他说:“这种事能跟警察说实话吗?”如此言论居然是 在相当公开的场合说的,还不止一次,有多人可以作证。在一些场合,例如徐启维 不久前在竹林酒家亲历的,林奉成取避实就虚姿态,含而不露,不承认,也不否认, 既留有余地,又可供广泛联想,传说中的那枪因而更有幽灵之相。 又过了一阵,宋惠云给徐启维打电话,说有急事找县长汇报。徐启维说:“宋 小姐好像喜欢在电话里讲事情?”宋惠云说这次不行。林总要她面见县长。林奉成 去省城办事,后天返县,回县后会马上找县长商谈,有一份文书要宋惠云拿来,先 请县长过目。 “是不是还有几个错别字让我改?”徐启维问。 “当然啦。”她笑,“这回不把徐县长当场拿下,我死定了。” 徐启维做惊讶状:“这么严重啊?” 她便欢天喜地:“县长答应了!” 徐启维安排时间,在办公室见了奉成集团的这位总办主任。他特地交代政府办 通讯员去弄几罐冰镇可口可乐丢在茶几上,以示对宋小姐的热烈欢迎。这是以其人 之饮还饮其人,奉成集团土老财开洋荤喜欢可口可乐,还要冰镇的,就让他们冰吧。 宋惠云带来的所谓文书是一纸备忘录,题为《并购县机械厂的几个问题》,涉 及的是本县政府与奉成集团间的一件大事。县机械厂是国有企业,原称农械厂,创 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曾一度辉煌,后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现已资不 抵债,处于倒闭状态,工人下岗,厂房机械破烂不堪。林奉成看中了这家企业,因 其厂区占地范围很大,所处位置也好,交通特别方便,“奉成集团”正在扩张,需 要上新的厂房和生产线,急于找一块更大的地盘,机械厂一堆破烂因此成了肥肉。 林奉成提出买这家厂子,县政府授权县经济局与林奉成谈判,双方已经接触一段时 间,谈得很艰难,差距很大,因为林奉成极精明,偶尔貌似慷慨,实则大抠,肉要 尽可能肥,钱还要尽可能少,能够一分不花,白捡最好。双方差距因此而来。 此刻林奉成想从上边把事情搞定,用宋惠云的玩笑词汇,叫:“拿下县长。” 宋惠云捉拿县长徐启维的手法看起来并不复杂,不外嘻嘻哈哈,装疯卖傻,于真真 假假玩笑之中打听虚实,充分利用靓女之各种优势施加影响。某流行歌词称:“把 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他们不是,他们的打算是“所有的悲伤 留给县长,全部的美丽让我们带走”。有那么便宜吗? 宋惠云说:“我们林总真是县长的铁杆死党,谁像他这么为县长着想?机械厂 一地破烂在那里生锈发臭,县长还得付钱看住管住,加上为它们还本付息,苦死了 是不是?我们林总知道县长不容易,他想为县长分忧,自费替县长拾破烂。大家都 说这干吗呢?林总不是林菜豆吗?他怎么改林破烂了?” 徐启维笑:“好啊,替我感谢你们林总。” 她大叫:“县长您得先签字啊!” 徐启维不跟她多说。机械厂曾是本县最大的国有企业,陷入困境后,历届政府 回天乏力,负担日益沉重,确如宋惠云所言:“苦死了”。林奉成的介入无疑是件 好事,给政府提供了一个解除负担的机会,这是事实,所以徐启维一直支持县经济 局跟奉成集团谈。但是这种谈判不能没有底线,不能如林奉成所愿那般贱卖,甚至 一送了之。 宋惠云试图从徐启维这里摸一点底。她说徐县长别光让人喝冰镇可乐,能不能 偷偷给个底数?徐启维说要数字可以去问经济局那些人。宋惠云立刻摇头:“那些 人全是奸商,他们哪是谈判,纯粹就是敲诈!一地破烂他们当钻石卖,这还能成! 县长您得发话呀。我们林总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他能替县长办很多事呢。” “你呢宋小姐?”徐启维说,“大恩大德你也记住了?” “我当然更不敢忘啦。” 徐启维说行了,就这样。下一回到奉成集团,记得组织员工好好欢迎;认真喊 口号,大声点:“首长更黑。” 宋惠云即嚷:“县长我要哭了!” 徐启维说:“别叫。小心我把脸别开。” 她大笑,说县长真会记仇,怎么就跟她小女子一般见识?她就是有点不懂事, 口无遮拦喜欢没大没小开点玩笑嘛。其实她非常崇拜县长,崇拜得简直是热爱了。 她从一见县长的面就崇拜上了。她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吉人异相,徐县长就是有异 相嘛。为了表示对县长的崇拜和热爱,她还悄悄为徐启维办了件大事,在多方打听 信息之后,特地利用一个机会跑到北京,去了一家非常出名的整形医院,给那边的 专家看了她在奉成集团总部给徐启维拍的照片,专家们看过后打包票,说没问题, 让他来。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沓纸放在桌上,是一些有关材料。 “林总说了,请县长尽管去,费用啊什么的就别考虑了。” 徐启维当即把那些纸张推了回去,有如对早些时候的那一包“错别字”:“这 就免了。宋小姐不说我有异相吗,这个异相让你们一破,我还大吉?不就完蛋了?” 宋惠云问,县长办公室里有洗手间没有?徐启维问她想干吗,她说她要去擦擦 汗。她一个小女子求见县长这么大的官,没进门已经吓出了一身汗,现在她浑身都 湿了。徐县长再这么说下去,她肯定要当场虚脱,倒地不起。到时候一查都是县长 的错。 徐启维发笑,说宋小姐你算了吧。你和你们林总的好意我领情了,这样行不? 她说这还差不多。 那一天徐启维到奉成集团时,宋惠云不时往他右边脸偷看,还往那边拍过照片, 她注意什么呢?注意徐启维的右耳朵。徐启维那耳朵跟常人不同,跟自己的左耳朵 也不一样:那是半个耳朵,耳轮中部以下残缺,模样怪异,算不上什么“异相”, 倒有几分卡通狰狞怪物之效果。宋惠云注意到徐启维的这个破耳朵,注意到他的听 力左边强,右边差,她所谓担心徐启维“不高兴了把脸别开”之说就是这个来历, 影射徐启维的右边耳朵听不清,不高兴了就别开不听。这人居然还找上北京的整形 医院,要为徐启维做整容手术,并且暗示为他支付不便用公款报销的整容手术费。 她和她的老板林奉成对徐启维县长果然热爱得相当可以。 宋惠云说,她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了,徐启维以前在本市另一个县当常务,那 县里民间有顺口溜,叫做“徐常务,破耳朵。笑眯眯,话不多”。这顺口溜没准徐 启维自己都不知道呢。宋惠云还听说徐启维的耳朵毁于小时候的一次车祸,但是大 难不死,果有后福,不上四十就当县长,以后不知还要当多大的首长。有官做就好, 少半边耳朵不碍事的,有什么好话没听清楚,掉头换个耳朵再听听就是了。当然做 个整形手术,把破耳朵补上可能会更好一些。县长为什么不敢去?林总百分之百的 好意,县长怕啥?当个县长真的这么不容易,非得捂着个原装破耳朵才行? 徐启维摆手要她打住,不让她没完没了纠缠。 “你们林总那支枪怎么样?”他问。 宋惠云当即脸红,抗议道:“县长是性骚扰吗!” 徐启维不由一愣,回头一想明白了。 “你想哪去了!”他把眼一瞪,“我问他那支冲锋枪!” 她也笑。她说林奉成林总身上那支枪好不好使得问他老婆。冲锋枪她也不知道, 没听说,没见过,县长有兴趣的话,可以亲自问一问林奉成。 这人当然还是装傻。关于她跟林奉成的关系,徐启维已经有所了解。这位宋惠 云不太寻常,来自西北甘肃,读过大学。这人到奉成集团不久,也就四五年时间, 此前林奉成的公司基本上是家族公司,上层和中层管理职位尽由他的兄弟和老婆家 的亲戚把持,那些人档次都高不到哪去,跟林奉成一样就一帮乡巴佬“社皮子”。 有一天林奉成从省城办事回来,轿车后边拉着个美人,就是这位宋小姐,林奉成称 其为自己新选的“秘书”。所有人都知道林奉成所用秘书是怎么回事,该类人物的 主要工作就是为林奉成“擦枪”,当林总身上那支枪的秘书。林奉成如同许多暴发 户一般十分好色,他已经玩过许多类似“秘书”,玩过了换,如此而已。谁也没想 到这个姓宋的美人不得了,开始只在林奉成的床上当秘书,慢慢地就坐到林奉成办 公桌边去了。毕竟上过大学,头脑管用还特别会来事,能说话,敢装傻,像是撒娇 扮嫩,却是处处暗藏锋芒,来到奉成集团不久就让林奉成言听计从,用她的语汇形 容就是把林奉成“拿下”,直到林奉成把她立为总办主任。宋小姐堪称“上得了床, 下得了堂,拿得出手,办得成事”,为林奉成公司后来的发展起了不小作用,因此 颇得林奉成之宠。林奉成是本县名人,本县有许多涉及到他的笑话,几乎每一则都 要将这位宋小姐囊括在内。其中有一则,说林奉成不怕林太太,只怕宋小姐,因为 宋小姐特别厉害。其实宋小姐对付林奉成的办法很简单,就两句话,一句叫“我要”, 一句叫“我还要”。她叫“我要”的时候,林奉成挺起他那支枪,勉强还能对付一 二。等到她叫“我还要”的时候,林奉成就只能从床上滚下来,落荒而逃。“林总” 毕竟四十大几了,以前玩的“秘书”太多,眼下不免有所不济,对付这么漂亮还这 么生猛的宋小姐已经力不从心。类似民间笑话,多为经改造过的通用黄段子,聊供 喷饭,也让人听出一点声响。 两天后林奉成来了,主谈机械厂事情。徐启维给他看一份复印材料,下边黑压 压有百余签名,个个盖有手印。这是县机械厂下岗人员的联名上书,要求县里在并 购谈判中有效保障他们的利益。徐启维告诉林奉成,其他问题好办,机械厂原有职 工安置问题最要害,一定得有个解决办法。林奉成把那份材料一丢,说他知道这件 事。他就一句话:林奉成是办企业的,不是收破烂的。 徐启维笑笑道:“那么这些人的吃饭谁管呢?” “你啊,”林奉成也直,他说,“谁当县长谁管不是?” “这就对了。”徐启维说,“我得管。所以我找你。” 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彼此都没松口,也没说绝。这种事当然得有个过程,约 定有关问题交由各自谈判人员继续深入探讨,林奉成告辞。也许因为没把县长“拿 下”,林奉成很不高兴,出门之前他忽然敲了徐启维一下,说他打算报请徐县长派 员搜查奉成集团,以确定本公司并未拥有违禁凶器,他听说徐县长挺关心这事的。 徐启维便笑,绕过去也敲他一下,问:“我还真想问你那枪声怎么回事?”林奉成 说这好办,当年徐县长等各位领导的老祖宗八路军跟日本鬼子打,拿几串鞭炮放在 汽油桶里放,轰隆轰隆就像开机关枪一样。这种玩法老电影里都有。徐启维点头, 说:“可以了。我给你批四个字:暂不搜查。你看行不行?”林奉成一拉脸说: “县长好大的面子。”徐启维不温不火还是笑:“不满意?不满意可以再商量。” 林奉成掉头离去。 这时徐启维才有所察觉,发现自己总在下意识里留意传说中林奉成的那支枪, 忍不住就东问西问,弄得林奉成都有所反应。其实这大可不必。 但是他就那个感觉,一言以蔽之:“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