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月间菜豆上市,徐启维和他的县城突然惨遭围困。 这年气候适宜,菜豆长势良好。收购季节如期到来,奉成集团设在四乡的收购 点开始运作,奉成罐头厂开足马力加工,奉成运输公司的货车队轰隆轰隆进进出出, 产销两旺。不料就在田间收成最盛之时,奉成公司的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关门,罐 头厂的工人一起停工,车队车辆同时熄火。四乡菜农从田间收回的菜豆顿时堆积如 山。农民等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情况依旧,农民沉不住气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 够使用的交通工具,卡车、农用车、拖拉机、摩托车、牛车、人力板车总动员,把 田头的菜豆拉往县城。奉成集团以工厂设备发生重大故障被迫停产为由拒收菜豆, 四乡车辆滞留县城,奉成罐头广大门外排出车龙,一直排到国道上,县城四面出口 被农民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满城菜豆,交通彻底瘫痪。 那天徐启维到市里开会,县委书记郭鹏急电要他立刻返县,处理菜豆围城乱局。 徐启维中途离会,在半小时内赶回县里。县长大人的座车此刻已经无法接近政府办 公大楼,被混乱不堪的菜豆车阵拦阻在县城之外。县政府办公室派政府通讯员骑一 摩托车守候在县城之外接应,他们让县长戴上一顶摩托帽坐于摩托后座,让他如乡 间人城农民一般艰难穿行于乱车之中,费尽力气窜回自己的办公室。 徐启维立刻召集有关人员研究对策。正开会间,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恼火道:“你们搞什么鬼?” 宋惠云说她要哭了。她让县长不要骂她。她说她也不知道林总怎么回事。林奉 成不见了,无法联络,手机不开,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上把你的工厂门打开。”徐启维下令,“先收购,有多少收多少,有什么 问题林奉成回来后我跟他解决。” 宋惠云说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林奉成。只有林奉成可以在奉成公司里发号施令, 其他人的话都没用,不管是她总办主任,还是县长。 这女人语音软软的,底气却是石头般坚硬。徐启维有什么办法?试试吗? 他把电话挂了,赶紧做应急安排。县里所有警察和机关能够动员的干部全部下 去,划区包干,到县城各处维持秩序,疏导人流车流。各乡镇立刻紧急动员,所有 干部走村人户,用一切手段告知每一户村民,让他们暂停采摘菜豆,已采摘的就地 储存,暂不付诸运输,等候政府通知,政府一定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解决好有关 问题。由于奉成集团的经营范围早已越出一县范围,四边相邻各县的菜农也在源源 不断把他们的菜豆运往本县,徐启维下令政府办通知各县,请求支持,让当地农民 暂不采摘并运送菜豆。必要时,报请市政府办公室帮助协调各县。 “这他妈闹大了。”一位副县长忧心忡忡道,“影响好吗?” 徐启维说只能这样,该采取什么措施就得采取,不能怕。 徐启维对这个突发事件心里有数,他知道这怎么回事。什么机器重大故障肯定 是假的,菜豆风波一定是林奉成一手策划。这件事跟县机械厂的兼并谈判有关,该 谈判目前触礁,处于相持阶段,核心问题是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方案双方根本谈不 拢,徐启维指示谈判人员放出风声,提出如谈不下来,将把县机械厂项目列入招商 范围,拿到省里即将举办的投资洽谈会招商,不再考虑奉成集团本土优先。 于是菜豆围城。林奉成在展示实力。 徐启维让人给宋惠云打电话,追问林奉成的下落。宋惠云说,她已经把所有能 派的人都派出去找人了,目前尚无消息。徐启维接过电话告诉宋惠云:“跟你们老 板说,火别玩大,烧起来就不好了。” 宋小姐也不含糊。她说:“县长,我们林总什么样人,您知道的。” 她说,林奉成个性很强,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什么?林奉成就一个 亡命之徒。八岁敢跟人动刀子,他还什么不敢?他要发起性子,一把火敢把奉成集 团大楼烧了,自家东西烧着玩,他过瘾,谁管得着?几车菜豆在他眼里算什么呢? “县长不要总跟他过不去。”宋惠云装一副非常弱智还非常善解人意模样, “县长是当大首长的人,别跟他个土匪一般见识。” “宋小姐好像有什么建议?”徐启维说,“或者我应当表彰他当劳模?” 宋惠云笑,说县长真好。但是别总是把她忘了,给林奉成一个劳模,至少也得 给她一个先进工作者吧?徐启维说:“这好办,你让林奉成找我要得了。” 她做惊喜状:“真的吗?” 徐启维说想要趁早,晚了就别怪他。 “你们林总什么样人我知道,我什么样人你们也知道的。”徐启维说。 当晚没有动静。第二天一早,徐启维决定逼迫林奉成露面。县地税局稽查科几 位税官进入奉成集团总部,联系查账事宜。该局已数度接获举报,称奉成集团偷漏 税收,局领导十分重视,指示稽查部门先了解一下情况。税务官们按照有关条例带 走了奉成集团的相关账册。这一天,徐启维的疏导措施有所见效,四乡菜豆不再涌 入县城,交通有所缓解,但是气温很高,全县田间地头和各类运输车上堆积如山的 菜豆在炎阳下迅速发蔫,农民怨声四起,有关各方的忍耐力都在接近极限。 徐启维咬紧牙关。当晚八时,他期待中的一个电话打来了。 “我听说林总在市里。”宋惠云报告,“我在车上,正往市里赶。我会想尽一 切办法找到他。” 徐启维并不多话:“让他给我打电话。” “您可别忘了啊,”她笑,“我要一个先进。” 半个小时后电话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林奉成。失踪了数十小时的林总没事人 一样在电话里打哈哈,不讲莱豆,也不讲机械厂谈判,讲喝酒。林奉成说,他跟几 位朋友一起在市区潮港城酒楼,朋友们想见一见徐县长。这几个朋友都是老板,很 有钱,有一个跑到山西挖煤发家,一个靠的是搞新疆长绒细羊毛,有一个在东北种 人参,最神通广大的一个在北京倒批文,都挣了大钱。 “几个老板听说徐县长不错,想请你喝一杯。没准一起都找徐县长投资了。” 徐启维说行。他正在开会,不开了,喝酒。 他离开县政府大楼,立刻往市里赶。刚上车电话又到了,是宋惠云打来的。 “县长,您可千万别来!” 宋惠云说,她在潮港城酒楼找到了林奉成,此刻她是偷偷跑到外边给徐启维挂 电话的。她说,林奉成没安好心,跟林奉成喝酒的那几个老板是一伙,狐朋狗党。 林奉成跟他们打赌,说自己一个电话让徐启维来,徐启维屁颠屁颠立马会从县里赶 来,用最快的速度,像鸟一样直飞过来,最多半个钟头。要是过半个钟头徐启维还 没飞到,大家就散伙,这一桌酒钱算他的。宋惠云说林奉成骂徐启维是破耳朵,说 叫徐启维来不为别的,就是把他拿到这里出丑,让大家看看他的破耳朵。林奉成说, 徐启维这种人应当上哪个残疾人联合会看门去,当什么县长。还说,破耳朵派的几 个税务兔崽子算什么?工商、土地、公安、法院一起上他林奉成也不怕,不信走着 瞧。 “我担心县长来了丢脸生气。”宋惠云说,“所以偷偷告诉你。” 徐启维嘿嘿笑,说:“宋小姐不错,举报有功,劳模不给他,给您。” 她也笑,压低嗓音特地求告:“我看县长挺不容易的。您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徐启维赶路。他交代司机一句活:“快点。”顺便看了一眼轿车车头的表盘。 后来一路上他总压着自己,只看窗外,不让眼光往表盘那儿去。到达酒楼,下车时 终于没忍住,在关上车门前瞟了一眼:二十八分钟。真是以最快的速度。 “一丝不差。被林菜豆准时拿下。”他自嘲,“替他省一桌酒钱啦。” 他当然可以不这么来,或者至少拖它几分钟时间,不必太考虑林奉成的钱袋。 但是不行,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要绝对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还真得如 林奉成所笑,“像鸟一样直飞过来”。从车上下来时,徐启维发现自己十个指尖一 根一根一起发麻:这一路二十八分钟里情不自禁他都紧握着两个拳头,紧得一路发 颤。 林奉成一见徐启维,快活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拍手欢迎,表情特别兴奋,不知 是不是因为打赌获胜,及时把县长大人拿到,为他挣回了今晚的酒钱。座中几位老 板果然一个个都狐朋狗党模样,但是并没太放肆,不像宋惠云警告的存心看破耳朵 那般不恭。林奉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徐启维,还是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那一套。 宋惠云不在场,不知给谁卖哪儿去了。 林奉成说,徐县长专程赶来,给一个大面子,他领情了。这家伙也不多说,当 即拿起手机,找到了一个人。 “我奉成啊。”他在包厢里大叫,“林奉成,奉成。省长!” 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跟县长徐启维在一起,在潮港城酒楼。徐县长年轻有为, 特别能干,让他跟省长说几句话。 他把手机塞给徐启维,说:“刘省长。” 徐启维明白了。接过电话一听,果然是,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刘泉华,副省 长,曾经当过本市的市长、书记。他在本市主政时,徐启维还未下到县里任职,只 是市科技局一个小科长,与他隔得很远,曾在一些场合听过他讲话,没有直接接触。 这位领导当年在市里任职时视察过林奉成的公司,对林奉成白手起家赞扬有加,树 其为民营经济的典型,大力扶持。林奉成的起步和发展,与他的重视与关心有莫大 关系。这人到省里当领导后还不时关心林奉成的公司。林奉成喜欢吹嘘自己跟这位 大领导关系特殊,说每年春节省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拜年。这些事情徐启维早有 耳闻。 徐启维通过林奉成的手机跟刘泉华通话:“刘省长,我是徐启维。” 省长说,他知道徐启维,听说过。徐启维说他刚到本县当县长,盼望省长有时 间到县里关心关心。省长说可以啊,他也很想到基层看一看。省长告诉徐启维,省 里将在近期开一个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会。这一块很重要。他一直很注意林奉成这 家民营企业,认为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预示性,他相信徐启维也会注意到。 徐启维说是的,省长说得对。 林奉成又叫,说还有几句话跟省长说。徐启维把手机还给他,林奉成居然在电 话里非常露骨,同时又是含意极其深刻地安排起徐启维来。他说,听说县委书记郭 鹏要调走,谁接书记啊?这里不有个徐县长吗?省长一定要关心,要说话啊。 这些话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徐启维听的。宋惠云隆重推荐过:“我们林总能帮县 长办很多事呢。”这些事当然可以正着办,也可以反着办,这就看徐启维自己啦。 徐启维一进门,林奉成抓出手机,只一眨眼就从空气里电波中请出一位大省长,这 跟他一句话就让无数菜豆包围县城一样,都是在展示实力。他林奉成就是奉成集团 图标里的那三条绿色菜豆吗?他也不光是口袋里有几块钱,不要小看他。 徐启维没有跟林奉成的狐朋狗党多呆,他跟他们各干了三杯酒,周旋一番,起 身告辞。他说,今天晚上他在开会,他是把会停下来,特地赶到这里来跟大家见一 见的,现在他还回去接着开会,县里这几天事多,不回去处理不行,对不起了。他 让林奉成领几位老板到县里走走,到时候县政府请大家吃饭,愿意投资欢迎,暂时 没有合适项目也不要紧,一样欢迎。 他对林奉成说:“林老板尽管喝酒,咱们的事回头再谈。” 徐启维踏上返程。轿车刚开出酒店大院,他忽然鼻头一酸,狠狠一个喷嚏,然 后再一个,再一个,连发三枪。司机赶紧关车上的空调。徐启维手一摆:“不用。” 他的贴身背心已经全湿了。刚才跟林奉成一帮子周旋,干杯,喝酒,说笑,热 烈欢迎,拜拜再见,徐启维一如既往,笑眯眯没事人一样,身子却在不住出汗,当 然只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晚上县里并没有什么紧急会议在等着他回去继续开,他 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久,他贡献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的诸 位老板按照林奉成的隆重推介,充分欣赏他的破耳朵,这还再守下去干吗?酒桌上, 徐启维跟林奉成心照不宣,一字都不提起极具爆炸性的菜豆事件,这本是徐启维紧 急出动赶往这家酒楼的主要原因。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因为徐启维心里有数。 林奉成突然重新露面已经意味事情出现转机,他不必,也不想在那个场合多谈,等 等再说。 返回路上,徐启维没法让自己集中考虑菜豆问题,翻来覆去,鬼使神差总想着 另一件事,就是林奉成那支枪。那是一支仅存于传闻中的幽灵枪吗?好像是,也好 像不是。徐启维倾向于认为有那么一支枪,可能真是冲锋枪。如果真有,它是怎么 跑到林奉成的手上?徐启维排出了三种来历。第一种是挖。本地解放前匪患颇炽, 解放后才彻底剿灭。据说当年土匪曾把一些武器埋藏在本县隐秘地方,后来这些武 器曾被陆续发现,挖出,其中可能有一支通过什么渠道落到了林奉成手中。第二种 是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也就是所谓“文化革命”期间,本县两派群众组织为 进行武斗从驻军和民兵武器库里抢夺枪支,“文革”后这类武器得到收缴,但是也 有一些被偷偷藏匿,林奉成那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第三种是买。目前各地告破的 一些涉枪案件中屡屡发现,其中枪支为涉案人用重金从一些地方非法购买。见诸报 端的这类枪支什么都有,包括最新式的防暴机枪在内。林奉成有钱,他是通过这种 渠道搞到枪的吗? 他依然那个感觉:“他妈的。” 徐启维还未回到县城,在路上接到了电话急报:奉成集团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 开放并投人运作,彻夜收购。奉成罐头厂已连夜开工。围困县城的菜豆危机一举解 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