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林奉成的工厂全速运行加工菜豆,没再开枪作乱。 徐启维和林奉成都没就曾经有过的风波多费口舌。但是大家知道事情没完,双方关 于县机械厂的收购谈判依然处于停顿状态,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暂未拿下”。紧 跟着还会有什么热闹?菜豆后边是不是还有土豆风波,或者毛豆也要来露一下脸? 这时来了一纸通知:省里召开非公有制企业发展座谈会,指定各县县长参加, 同时由各县推荐一名非公有制企业代表与会。省政府公文用词讲究,他们用“非公 有制企业”这一概念,不像习惯口头使用的“民营企业”之说,虽然所指相当。徐 启维看到通知就想起潮港城酒楼那晚跟刘泉华副省长通电话时的情况,当时省长谈 起过这事。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请示:“咱们推荐哪个老板去?” 徐启维说:“林奉成吧。” 主任有所不甘:“林菜豆尾巴太翘了。” 看来菜豆风波确实令大家难以忘怀。 徐启维说:“就他吧,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 几天后,徐启维动身前往省城。到省城后先去宾馆报到,领了会务材料和房间 钥匙,徐启维即外出找人办事。一个县长到省城,总会有许多事顺便要办。徐启维 在车上翻了会议指南,知道自己将跟林奉成同卧一室。省里安排会议总这样,对省 城大机关来说,县长这种级别的官员太小了,轮不上住单间,按规定只能住两人一 间的标房,让这些县长们跟谁一起共享标房呢?同一个县来的安排一块儿得了,简 便易行。于是徐破耳林菜豆就给配对,搞在一起临时同居,如此安排只需笔头一划, 手续简单,不必像前往民政局登记结婚似的要问一问双方是否心甘情愿。 当晚徐启维在外边请省财政厅几位处长一起吃饭,有些事务要谈。客人中有两 个怪物,一男一女,男的开诊所,女的当律师,都戴眼镜,气度不凡,年纪不大, 却两副专业高人模样。这两人徐启维不认识,他们是座中一位处长的朋友,今天下 午该处长同两位一起到省城近郊一家俱乐部玩,恰好徐启维张罗请客,便一起赴宴 来了。席间,两位高人兴致勃勃还谈他们下午玩儿的事,徐启维一问,却是玩枪去 了,到俱乐部合法打靶,一打三种:手枪、步枪,还有冲锋枪。 徐启维不觉又来劲了。他说了林奉成的故事,没讲名字,就讲是他见过的一个 人。他说这家伙据传违法拥有武器,警察搜查过,总没搜到。怪的是这人不时地总 要找机会在哪里真真假假放上一梭子,他这不没事找事吗?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干让 人琢磨不透。座中开诊所的男子分析说,县长讲的这个人有病,他患的可能是抑郁 症,他需要一种发泄。男子开的是心理诊所,他这么说有妓女拉客之嫌。当律师的 那位女子更绝,她抨击徐启维,她说徐县长你琢磨这件事干吗?你这毛病在张医生 那里叫“窥私欲”,在我这里涉嫌“侵犯他人隐私权”。徐启维不觉大笑,说: “好!” 他想,林奉成哪是什么抑郁症,这家伙要有病的话也会是妄想狂或者自大狂。 那支冲锋枪会让他把自己妄想成世间无敌,可能就这样。早年他还是个“社皮子” 时,宣称自己拥有一支枪可能有助于威吓对手,让下三烂们不敢跟他较劲。眼下表 演这支枪,可能让他有一种凌驾一切之上,谁都拿他没办法的良好自我感觉。如今 这位林奉成玩枪倒也不可能是想拿它杀人作案当黑社会老大,他因为生活的一个特 定机缘侥幸绕过一条命定轨迹,堂而皇之成了:林总“,不像他的一些同类落人底 层黑社会圈中,依靠制造某个惊天大案来告慰先人,但是他的早年经历,包括少年 犯案被押赴劳教的经历,一定让他对枪支所具有的强制权威和压迫支配意味有极其 深刻的体会,显然他有某种情结,他本能地渴望拥有权威、压迫和支配。 当晚十点,徐启维回到宾馆。进门时他发现林奉成已经到了,在洗手间洗澡, 关闭的洗手间里隐隐传出哗哗水声。这位出身贫寒的土老总居然意外地整洁,他的 床边只放着一只密码箱,床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衣物,脱下的衣裤显然都挂到门边衣 橱里了。徐启维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来,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一张当日省城日报翻。 正看着,洗手问门响,林奉成从里边钻了出来。 “哎呀!” 徐启维一听叫声就愣了,抬头一看,冒出来的不是林奉成,却是宋惠云。出浴 的宋小姐把头发盘在头上,几乎一丝不挂,光溜溜一条鱼一般,随随便便披件衣襟 敞开的睡袍就从浴室里跳将出来。她可能没听见徐启维开门进室的声响,忽然一见 便把睡袍一捂尖声惊叫。 徐启维不觉眼睛一翻看天花板。宋惠云噗哧笑了:“县长做啥呢?不敢看?” 徐启维说:“你没在那上边安个电视探头吧?” “安了。”她立刻就没事人一样,“还有窃听器,到处都有。” “那倒好。”徐启维说,“省得我说不清楚,麻烦。” 他让宋惠云赶紧去把衣服穿起来。宋惠云偏不,裹着睡袍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林奉成哪去了?”徐启维问,“还在里边洗屁股?” “他根本就没来。” 她说,林奉成原定参加这个会议,今天忽然改了主意,还指着省里那份通知胡 说八道:“人家要非公,非公不就母的?去个母的。”于是让宋惠云上场。宋惠云 到了省城,以林奉成名义报了到,住进了客房。她知道本室另一客人就是徐启维, 却不在意,因为她断定徐启维不可能到这里过夜。徐启维怎么可能跟林奉成睡一块? 县长那么大的官哪找不到住处?省城不是还有本县办事处吗?县长肯定不会守这里 睡标房听土财主半夜打鼾。因此她一声不吭住进来,往洗手间一钻就像独自在家一 般。 徐启维赶紧给总台打电话,问还有客房吗?总台回话说,今天客房被会议包了, 客满,没有空余。徐启维便给办事处打电话,交代两件事,一是立刻腾一个单间, 二是问他的司机到了没有,到了后,要司机马上返回宾馆这边,有事。本县在省城 设有办事处,备有客房若干,以供县里人员到省城联络办事之用。今晚徐启维的司 机就住那边,因为宾馆这里住不下,司机送徐启维来宾馆后,刚过去。 “赶紧收拾清楚,”徐启维对宋惠云说,“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去。” 宋惠云说她都洗过了,她哪都不去。她要是这么跑到办事处,人家还奇怪呢, 怎么会县长替宋小姐打电话交代房间,还用自己的车把她送来?她不走。这不两张 床吗?一人一张就是。跟这么帅气这么了不起这么正经的县长睡在一起她才不怕, 他还能把她吃了吗?反正也没人知道。 “浪费这个机会县长不觉得有点可惜吗?”她笑嘻嘻问。 徐启维说这还是机会?应该可惜吗? “听说徐县长的太太很漂亮。”宋惠云开始“调”,挺露骨,“比我漂亮吗?” 徐启维说他太太从来不会披一件睡袍光溜溜到处乱跑。宋惠云便发笑,说得了 县长别正经了。她知道徐启维的妻子身材很好,只是脸上有一块胎记。当年徐县长 还在当小干部,谈恋爱时看中的就这块胎记,因为他自己耳朵有些毛病。宋惠云说 她知道县长很多事情,例如县长是一位官家子弟,县长的父母岳父母全当官,有的 官大一点,有的官小一点而已。据说县长家的官还都是好官,虽然早都离休退休了, 还有好名声,所以县长也想当好官,虽然当个好官特别不容易。她还知道县长有个 哥哥,在解放军里当大官,比县长大,是个旅长。徐家先人的祖坟一定选得绝好, 上一辈人当官,这一辈又是兄弟双绝,一个拿枪管兵,一个掌印治民,天下好事全 归徐氏,了不得呀。 徐启维说这都听的什么乱七八糟。他也不多话,突然问了件事。他说县城大闹 菜豆那天夜里,林奉成打电话请他。宋惠云跑外边用手机告密,说林奉成几个狐朋 狗党骂他徐破耳,拿他打赌,建议他千万别来丢脸。徐启维说这个电话让他挺感动, 觉得宋小姐不错,为了巴结县长连老板都出卖了。后来他越想越起疑心;认为可能 有诈。他说这告密电话不是宋小姐跑外边打,是当着林奉成和他那几个朋友的面故 意表演的吧?大概是想以此表明徐县长已经给拿住了,明知丢脸还要不喘气鸟一般 直飞过来?是不是这样?宋惠云大笑,说县长真是伟大,这哪是破耳朵,是金耳朵! 电话里的声响一点不缺听进去了,电话外的动静哪怕一声不响也都听到了。她坦白 招供,事情跟县长猜的差不多。时过境迁,县长就别生气了。那一回她还挺佩服的, 徐县长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别看平日里笑眯眯一句废话没有。像徐启维这么当县 长也真是的,钱不能拿,整容不好去,小姐不敢要,还得能屈能伸,拍拍翅膀飞过 来让几个狐群狗党看耳朵,这什么事呀! “挺不容易的,”她格格笑,问徐启维,“徐县长就不能当得容易点吗?” 徐启维说这世界上有容易的吗?当县长不容易,拍拍翅膀当个鸟就容易了? “那以后我觉得徐县长对我们客气多了,更加笑眯眯平易近人了。”宋惠云放 肆起来,笑着在沙发上打颤,“县长您说,我讲的没错吧?” “我一直都这样嘛,”徐启维略带自嘲,学她道,“平易近人得很。” “但是那一回以后就更平易近人,客气多了。是不是?” 徐启维说也可能吧。她便大笑:“所以县长别赶我走,就让我在这里睡吧。” 徐启维问宋小姐除了睡觉是不是还想干点什么,比如把个谁“拿下”?宋惠云 大叫,说县长笑眯眯乎易近人其实全是假的,可厉害着呢。县长是厉害加记性好, 怎么老就记住一个“拿下”?太可怕了。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这么当真还了得!不 过话说回来也不光玩笑,这么厉害兼记性好的县长拿不下来,往后还让人活不活? 谈判怎么谈?工厂怎么开?生意怎么做?钱怎么赚?因此还是要请县长行个好,容 她小宋偷偷“拿”一次,保证死活不讲,行不行?徐启维说哪能都不讲?总得告诉 林总嘛,要不宋小姐上哪去拿奖金呢?宋惠云说,她是林奉成的雇员,给林总办事 当然找林总拿钱。要是换成徐县长雇她,她替县长把林总拿下来,徐县长打算给多 少奖金啊? 宋惠云真真假假装疯卖傻来事的时候,电话响了。徐启维的司机报告说,已经 把车开到宾馆楼下。宋惠云继续发嗲,死活不走。徐启维有些着恼,也不想太惊动, 只好决定自己撤,“我军战略转移”。 “跟你们老板说,我改主意了,劳模不给,先进也不给你。”他说。 这一晚也合该有事。徐启维刚拎起自己的手提箱,手机响了。 “您是徐启维县长?” “我是。哪里呢?” 竟是省城的新桥公安分局。值班民警说,有一件事需要找徐县长核实一下。徐 启维一听,竟涉及林奉成。警察问徐县长县里是不是有一家民营企业叫奉成集团, 奉成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不是就叫林奉成,这个人是不是省政府明天一个座谈 会的代表,他身份证的号码是不是某某某某? 徐启维觉得奇怪:“怎么会找我核实这些呢?” “他在我们这里。” 林奉成此刻被拘押于该分局里,因为嫖娟。 “没的事。”徐启维立即否认道,“假的。这个人不在省城。” 警察说,他们核对过了,从被拘人员随身携带的证件和材料上看,此人确实是 林奉成。他们只是不知道其身份和来历是不是自称的那样。这人口气很大,徐启维 的手机号码是他提供的,他对警察说,你们问他,他是县长,我们管他叫破耳朵, 他现在也在省城,一起来开会的。他还说,要是嫌县长太小,我给你们省长的电话, 你们问他去。要不要?这人喝了不少酒,醉态百出,嫖娟被拘,居然敢口出狂言, 分局领导要值班民警核实一下情况,准备严加处置。 徐启维立刻断定被拘者肯定是林奉成。他在电话里略顿了顿,也就是几秒钟功 夫,即告诉对方:“别急,请稍等一小会儿。我马上去。” 从心里说,徐启维很赞同警察狠狠收拾林奉成,特别在该林总四处张扬本县长 的破耳朵之际。林奉成咎由自取,他能怪谁?但是不行,徐启维是县长是公众人物, 公众人物免不了被公众欣赏,不能太计较。林奉成能如此简单地交由省城警察彻底 收拾了之吗?显然不行。徐启维自己说过,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不能情 绪化。 徐启维关了电话。他看到宋惠云笑嘻嘻盯着他,一时忘了捂她的睡袍,白花花 两个乳房露出了大半。徐启维走到门边拉开衣柜,里边果然吊着她的衣物,徐启维 拎起那些衣架,连架带衣服丢在床铺上。 “快穿,跟我走。”他说,“你们老板出事了。” 他先出门下楼,在车上等宋惠云。好一会儿宋惠云慌慌张张赶了下来,她拖了 五分钟,这五分钟要穿衣梳头,也够快的。 “林总,林总怎么啦?”她问。 “走。”徐启维也不多说。 他们赶到新桥公安分局,被拘在这里的果然就是林奉成。路上宋惠云已经向徐 启维坦白招供,承认没说实话,跟林奉成合伙欺骗了县长。她和林奉成今天是同车 抵达省城的。林奉成讨厌开会,不管公的非公的他一听开会就头痛,因此他让宋惠 云顶差。他不想让徐启维知道他也在省城,因为他有事要办。他当然没跟宋小姐说 明自己要办的事就是嫖娼,这人到省城办事,每办必嫖,近些日子在省城嫖了两个 相好小姐,都是外地人,分别在两家夜总会坐台。这晚他把两个小姐都约出来喝酒, 喝得大醉,然后左拥右抱入洞房胡搞,没想撞到警察扫黄,一男二女赤条条被捉于 床上。 徐启维见了公安分局的负责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颜悦色了解情况,商量 解决办法。毕竟是县长亲临,警察迅速办理此案,按规定予以罚款。嫖客暗娼各罚 五千,本案合计一万五,由嫖客统一开支。当晚奉成集团总办主任宋惠云小姐即替 老板缴纳罚金,现款,难得她身上有钱。值班民警说,要不是县长亲自上门处理, 姓林的这家伙肯定要喂一夜蚊子。要是他还敢借酒撒疯胡闹,还会额外吃点苦头, 最严重的会被铐上窗条,像精神病院对付狂躁型疯子一般。 于是林奉成出了拘押室。这人醉得实在可以,步履踉跄,东倒西歪。他居然还 要讥讽警察,说把你们那几根破枪换一换,我给钱。他看到宋惠云就说,你不如那 两个,现在的小姐比以前的小姐功夫好。他也还认得出徐启维,一见徐启维他就喊 警察:“你们看他耳朵,你们看,我说的不是吗?”徐启维也不生气,对警察说: “帮帮忙,把他弄上车。”警察扭着林奉成的胳膊,把他塞进徐启维的轿车里。 忽然就轮到宋惠云找麻烦了。她说等一等,她还有事。她跳下车跑进公安分局 里,好一阵不出来。徐启维让司机下去找她,说,不管干什么,拖出来。司机进了 分局大门,五分钟后宋惠云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抹眼睛,情绪挺冲动,却不说话。 徐启维说:“走。” 徐启维把林奉成送到宾馆,林奉成已经倒在车后座上;人事不省。徐启维让司 机帮宋惠云把他拖上电梯,弄到客房里去。 他对宋惠云说:“归你了。小心,别让我再找警察领人。” 徐启维到了自己的办事处,刚安顿下来,手机响了。是宋惠云。 她在电话里哭个不停。她说,林奉成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她给徐启维打电话 没跑到外边,这一次不是表演。她告诉徐启维,刚才她进了公安分局,不做别的, 是去看那两个跟林奉成鬼混的暗娼。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样,又丑又脏,毫无品 位。 “县长您看这什么事啊。”她哭道,“我算什么呀?” 徐启维说你哭什么?谁让你没事找事去看那两个?跟醉鬼委屈?醒过来再说。 放下电话后他想:这也是,你算什么呢?你还想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