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把那辆破旧的货车开到阿红家门口。我按了三下喇叭。一会儿,阿红的男人 就背着锄头出门了。他没同我打招呼。每次,来冯村做生意,我都住在阿红家里。 我一来,阿红的男人就出门了。何红的男人是倒插门过来的。 我进屋时,阿红正在梳头。我猜,她是听到我的喇叭声才开始梳妆打扮的。她 身上穿着新衣服,这新衣服是我买给她穿的。她的头已梳得很光滑了,并且看上去 很柔软,她的衣服的纽扣还没扣好。我想她是故意不扣好的。我进去的时候,像往 常一样,给了她五百元钱。但我没像往常一样把她抱住。她有点吃惊,看了看我的 脸。她说:“你累了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有点儿累人。开了一天的车。” 阿红开始把她的衣服扣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要不,你先睡一会儿?” “我们说说话吧。”我说。 “好。” 但我没开口,我不知道说什么。 “一年不见,你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 我笑了笑。 她开始给我讲村子里的事。村子里总会有很多故事。每次我来,阿红都会向我 报告,谁生了什么病,谁被抓了,谁又……后来,她说到了那个老太太。她叹了口 气,说:“这老太太真是可怜,她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 阿红告诉我,老太太的死还是邻居——就是那个开小卖部的越南女人发现的。 越南女人好几天没见到老太太,而平常老太太总是一早起床去捡破烂的。越南女人 觉得不对头,就去敲老太太的门。没敲开。越南女人就把门撞开了,发现老太太死 在床上。越南女人的中国话还不是太好,她花了好大工夫才把这事说清楚的。冯开 知道这件事后,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老太太的死同他没有关系似的。又停了几日, 尸体都发臭了,村里人议论开了,冯开迫于舆论压力,去了老太太的屋子转了转, 才决定替老太太办丧事。 “听说老太太给他留下一大笔办丧事的钱。没想到老太太还挺有钱的。” “你听谁说的?” “村里人都在这么说。说老太太留下一笔钱办她的后事,可现在冯开却不替老 太太花钱。” “是吗?” “冯开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儿媳不好,冯开也没良心。虽然不是老太太生的, 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呀。”阿红显得有些气愤。 冯开变成这样是他结婚以后。冯开结婚的时候,老太太给冯开造了新房子,老 太太是想和养子住到一起的。但后来,老太太被赶了出来,住到了老屋里。老太太 把这归结为媳妇的蛮横。 后来冯开有了孩子。老太太想抱孙子,但儿媳妇根本不让她碰一下。老太太甚 至连冯开都见不到。她在路上碰到冯开,他就避得远远的。阿红说,她经常把自己 舍不得吃的东西送给儿子和孙子吃,但人家根本不想要,这不是讨人嫌嘛。她还以 为是媳妇的缘故,其实冯开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记得老太太有一次向我换了一块糖果。后来,我才知道是为孙子换的。那时 候,老太太的孙子已经五岁了,但孙子从来没有叫过她奶奶。老太太拿糖果做诱饵, 把孙子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老太太抱着孙子,眼泪就流了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 冯开冲进来把儿子抢走了。冯开说:“你不是我娘,他也不是你孙子。” 老太太一脸惊愕。 这世道变化确实挺快的。过去,冯村以孝道闻名,如今这风气荡然无存。这几 年,我每次到村子里来,都觉得村子里很荒凉,屋前屋后,杂草疯长,特别是村子 里的人,气色都不太好,有些焦虑吧,村子里的人想钱都想疯了。 阿红家的狗这时候不声不响钻了进来,向我摇尾巴。狗的目光有一种讨好的成 分,令我十分反感,我踢了它一脚。它呜呜叫了一声,也没走开,而是在我前面坐 了下来。我想,现在,村里人不精神,连狗也这样蔫不拉唧的。从前的狗,见到陌 生人是多么凶悍啊。 阿红瞥了我一眼,她问:“你心烦吗?” “没有啊。”我想想,时候不早,得去做会儿生意,就站起身,说,“我去摆 摊子。” “来吃晚饭吧?” “我去冯开那儿吃。” 我在村头的桥上设了摊位。一会儿,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就赶了过来。他们问候 我,说来啦。我说来啦,给你们送过年的行头来啦。 一个妇女,她应该快六十了吧?她总喜欢穿得花花绿绿。我看到她,就对她说, 你要的我给你准备好啦。我给了她一套城里二十岁姑娘才穿的衣服。她接过后向我 付了钱。她的精神很好,她是那种容易亢奋的女人。有点儿人来疯。 来到村子里,我总是会想起很多事。也许是我老了的缘故,毕竟年轻的时候在 这一带游走,不管怎样,年轻总是好的。也因此,我想起过去的事,总觉得好。虽 然那会儿穷,但想起来还是觉得好。 眼前的这个女人,过去革命是很积极的。乡下的革命有时候阵线也不是很分明。 有些富农经常批斗,但有一个地主,村里人却从来不批斗他。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 么。不过我对那个地主还是挺有好感的,是个和善的人吧。这个女人批斗过一个年 轻的反革命,反革命是个小白脸,女人后来就把小白脸批斗到床上去了,并且还被 革命群众抓了起来。女人就不能革命了。于是,她同比她小十岁的小白脸结了婚。 现在,那小白脸看上去比女人还要老。 女人买了衣服,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她发现一群小伙子包围了她。她显得很兴 奋,往他们身上挤,还用手去摸他们的胯部。小伙子开心地叫她流氓。 我喜欢货郎这行当。这是自由自在的行当,可以今天串到这个村,明天串到那 个村。到处都是熟人,但别人却并不真的了解你。这很好,这让我觉得我像是在暗 处,而他们呢,所有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些年来,我目睹了太多他们的故事。 太多了。怎么说呢,我虽然没多少学问,但也是个爱看书的人,《三国演义》、《 水浒传》也看过几遍,我因此会像书里那样做些感叹,比如对这个世道,比如对这 个死去的老太太。我得说,我不太喜欢眼下的事。我有时候甚至厌恶自己开着车来 卖假货。我宁愿像从前一样挑着担子,步行着做一个货郎。 冯开骂老太太后,老太太就再也不去找孙子了。老太太开始捡破烂。开始她想 把破烂卖给我。我是货郎,我一般用自己从城里带来的小百货换乡下人的破烂,然 后把破烂卖给城里的收购站,换取现钱。但她不想换小百货,她只想向我换钱。这 个我不干。我是货郎,有这行当的规矩,我不能看上去像一个破烂王。她就自己把 破烂运到城里,卖给收购站。我知道这破烂也是值钱的,日积月累,也可以致富的。 但村里人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其实挺有钱的。 老太太确实不太引人注目。她看上去很瘦弱,头发也有点凌乱。她走路轻轻的, 好像她走路不是靠她的双脚,而是在轻轻移动。我经常觉得她像影子一样,像是不 存在于这个世上。只有她想出现时,她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有一天,我在村里碰到她,问:“你这么辛苦挣钱干什么呀?” 她诡秘一笑,说:“有用。”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说的“有用”是什么意思。那次老太太托我买寿服时,我给 她买了。她拿着寿服,摸了又摸,很高兴。那天,她把我叫进屋里,叫我稍等。然 后,她爬上阁楼。这么大年纪爬阁楼,我都替她担心。她从阁楼下来,把买寿衣的 钱给我。我猜,她把积攒下来的钱藏匿在阁楼里。我说,不急的。她说,不要客气。 这天,她还叫我写了一份遗嘱一样的东西。那天,她看上去很天真,脸上有难得一 见的笑容。她叫我猜,她有多少钱?我猜不出来。她报给我一个数字。我吃惊得都 合不拢嘴。我都有点嫉妒她了,我从来没有存下那么多钱。那天,我按老太太的吩 咐,给她拟了份遗嘱。 她不识字,她让我读了一遍:“……;寿衣一套:一千二百元(已付);寿穴 :八千元;寿棺一具:二千元;请八人道士班:八百元;诵经费:八百;寿联:一 百……” 她很满意。她心满意足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去西方了。” 她的眼神充满了光泽,好像这会儿她已看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 “冯开会替你办吗?”我问。 “他会办的。他其实心里面惦着我。我是他娘啊。”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时,自己有没有相信。如果她相信这话,那是件悲哀的事。 更让我悲哀的是,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花钱,她身上的那套粗布 衣服已穿上几十年了吧,但她却把一生的积蓄花在死后的哀荣上面。 “这个事情你不要同人说。”她嘱咐我。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