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怎么说呢?婆婆过了年就八十三了,但身体还很好,还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吃, 合子粥和米饭,她总是吃这两样。婆婆还能自己给自己洗衣裳,还养着十几只鸡。 早上起来,婆婆会把窝里的鸡一只一只地摸一摸,看看哪只鸡的肚子里有蛋。婆婆 做什么都一五一十,清清楚楚。春天暖和起来的时候,婆婆可以坐到外边去,在院 门口的树下和村子里的老婆婆们坐在一起说说话,一边做做针线活儿。按照浜下这 边的规矩,婆婆现在是要给自己做寿衣了。 婆婆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和婆婆住在浜下,既然已经都成了家,他们就各 忙各的,他们要是不忙就坏事了。要想把日子过好就得忙,他们在坡地里劳作。比 如薅红薯或起山芋,或是在村子里过来过去,好像是,只要能远远看到自己的母亲 坐在门口他们就放心了。一个人只有得了病才会让人不放心,婆婆身体很好,所以 他们就放心。放心的结果就是他们只顾各忙各的,忙得简直好像是疏忽了婆婆的存 在。反正婆婆身体是那么好,还能和村子里别的婆婆在一起有说有笑做活计。 婆婆八十三了,眼睛却还很好,居然还能绣花,婆婆要给自己最后穿的鞋子上 绣两朵牡丹花,这是老规矩。青色的鞋面上绣两朵好看的牡丹花,牡丹花是红的, 大红,配着两片碧绿的叶子,大红大绿,真是鲜亮。这鞋子呢,是九层底,五层面, 穿着才结实,才能一路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但婆婆毕竟是老了,五层布的鞋面上 绣花原是很吃力的,一针下去,要把针从另一边抽出来就很吃力,婆婆就用牙咬住 针把针一下一下抽出来。这样一来呢,就出事了。出什么事?是婆婆把那锈花针一 下子咬断了,一半儿断在手里,是有针鼻儿的那一半儿,另一半还在鞋面上。婆婆 就用牙去把鞋面上的那半根针一点一点抽出来,那半截针是抽出来了;旁边的老婆 婆们却都大吃了一惊。她们都看见婆婆还没来得及把那半截针从嘴里吐出来,就咳 嗽了一下。这时候能咳嗽吗?好家伙!但婆婆忍不住,咳嗽是能忍得住的吗?连婆 婆都明白,那半根针给自己一下子就咳嗽到肚子里去了,周围的人都吓慌了。 婆婆的大闺女很快就跌跌撞撞地赶来了。已经有人把婆婆吃了针的事跑去告诉 了她。婆婆的大闺女正在家里莳弄春菜秧,把菜秧一块一块分开,每一根菜秧下边 都要带着一块泥,菜秧是碧绿碧绿的,泥块儿是油黑油黑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春 天,她下午就要种菜了。有人跑来给她报了信,她当下就慌了手脚,顾不上那些菜 秧了,一路跑着到了母亲家,胸脯起伏着,起伏着,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她忽然 觉着:是自己的不对,怎么能让母亲自己做鞋?婆婆的大闺女一路跑一路后悔,自 己在心里算一算,从过年到现在,她都有三四个月没好好去母亲家坐坐了。只是, 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就是两个油煎蛋,她都是让自己- 的闺女给母亲送去。她觉 着这就是孝心。但现在她觉得这不是孝心了,是不孝!都四个月了,她都没好好到 母亲那里坐一坐,她总是忙,她的儿子要结婚,她天天总是想着怎么才能多给儿子 挣点钱。她让这个念头给关了禁闭,禁闭得都没有一点点时间去看自己的母亲。她 也是太累了,时间都一分一秒紧挨着,每一分钟都有每一分钟的事。喂鸡,喂鸭, 喂猪,种菜,做豆豉,做酱,做霉干菜,做皮蛋,做了还要卖。早上六点多就要起 来,先是把鸡圈打开,像她母亲一样把一只一只母鸡都捉住检查一下,也就是,把 两个手指塞到温暖的鸡屁股里,看看里边有没有货,再看看那年轻的小母鸡的屁股 门儿开了没,要是两个手指能松松快快地伸进去就说明这年轻的小母鸡也要下蛋做 母亲了。她养的鸡比婆婆多,但她心里都记着,这天一共会有多少蛋,她都要,个 不少地收回来。然后是喂鸡,然后是喂猪,喂猪喂鸭用的都是猪食。鸭子这东西很 讨厌,吃完了还要喝点儿水,又不老老实实地喝。其实它们不是喝水,是在那里涮 嘴,把个扁嘴放在水盆里涮来涮去,好像它们都爱干净爱得了不得了,或者就干脆 跳进盆去洗澡。婆婆的大闺女很讨厌这些鸭子,就用一大块铁板把那个给鸭子喂水 的大木盆子盖住,只剩下两边窄窄的缝隙,那些鸭子就只能把头探进去喝点水,想 涮嘴就不得要领。鸭子下蛋一点点规矩都没有,到处乱下,简直是四海为家,没心 没肺!婆婆的大闺女也要把那些母鸭子一个一个检查过来,鸭子真是脏,要不浑身 的毛湿漉漉的,要不就是浑身的毛都一撮一撮粘到一起。检查完,婆婆的大闺女就 会把要下蛋的鸭子都圈起来,这样一来它们就有意见了,不停地叫,不停地叫,团 结在一起,把肥屁股摇过来摇过去地叫。“叫就叫吧。”婆婆的大闺女对它们说, “我反正没时间跟着你们的肥屁股到处捡你们的蛋。” 婆婆的大闺女赶到了母亲家了,满眼的泪。她看见母亲了,身子不由得一软, 就靠在门口的树上。婆婆呢,没事一样,坐在门口的竹凳上,眯着眼,弯着腰,正 在那里拣米,看样子要做中午饭了。米是盛在一个竹篾小笸箩里,给太阳照得白花 花的。婆婆总是一做就是一大锅饭,她这样做惯了,这样一来呢,婆婆就总是吃剩 饭。婆婆的大闺女对婆婆说过不知有多少次了,要她每次少做一些,顿顿就可以吃 新鲜饭了。“要是有客人来呢?到时候给客人都端不上来一碗饭。”婆婆总是这样 说,还总是把锅底的焦锅巴存在那个瓷坛子里,到了年里还总是把锅巴炒炒给孩子 们用红糖水冲冲吃。 婆婆的大闺女,气喘吁吁的,抢几步,一下于冲到婆婆的身边,却不知道说什 么了,却马上又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说什么呢,说那半根针?“是不是?真咽到 肚子里了?怎么就咽到肚子里了?”婆婆大闺女的手在母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其实就是乱摸,没一点点道理,没一点点主张,没一点点方向感。这里,那里,疼 不疼?婆婆的大闺女又让母亲把嘴张得老大,她要看看母亲的嘴,是不是那半根针 就卡在牙齿上?或在什么地方扎着,也许在胃里,也许在肠子里,也许已经都跑到 了脑子里了。就这样摸来摸去,婆婆的大闺女倒把自己摸出了一身汗,汗能摸出来 吗?是急出的汗。婆婆的大闺女急也没有法子,她没主意,她没主意就只会把母亲 的米笸箩接过来挑米,却左挑右挑挑不在心上。抬头朝屋里看看,屋里是暗黑的, 外边的太阳白花花的,太阳从屋顶上的烟窗照下来,白白的一块,在地上。因为这 白白的一块,屋子里就起了反光,渐渐让人能看清了,屋子里真是乱。这又让婆婆 的大闺女心里难过,从过年起她就没再给母亲把家收拾一下。她想真是应该给母亲 收拾收拾家了,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个机会。她不挑米了,把米笸箩放在了 一边,两眼看她母亲,好像能在母亲的脸上看出个答案。这时候,婆婆另外的两个 儿子和二闺女也都急急地赶来了,他们也都得知了消息,也都吓坏了,扔了手里的 活就跑来了。针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怎么会把针吃到肚子里?婆婆的四个儿女是 不约而同,是又急又怕。 婆婆呢,也有点儿着慌,四个儿女同时出现在婆婆的面前,对婆婆而言简直是 少有的事情,除了过年才会这样,这是过年吗?这又不是过年。这就让婆婆有些慌, 说是慌不如说是激动,说是激动又不如说是高兴。她是老了,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把 半根针吃到肚子里会有多么危险,倒要张罗着多加些米做饭了,又兴冲冲去屋后的 地里多摘了些春菜。屋里烟窗上还吊着腊肉和腊鸡。在她,像是要过节了,这时候, 倒是婆婆的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呆在了一边。婆婆的二闺女和婆婆的两个儿子都 已经去问了一下,问谁?问那些和婆婆一道说话做活计的婆婆,婆婆的儿子和闺女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母亲肯定是把那半根针吞到肚子里了。而且呢,他们看到了 那另外半根针,在母亲的针线笸箩里,针鼻上还拖着条绿线。 婆婆的儿子和闺女一时都没了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都把目光停 留在他们的母亲身上。多少个日子?日子简直就像树上的树叶一样数不清,在这些 数也数不清的日子里,因为忙,他们都忽略了母亲。这时候,他们是清清楚楚明白 母亲的存在了,而且是老了,走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的母亲,从屋里出来,再 进去,把腊肉从天窗口上用绳子放下来,再把篮子吊上去,动作都迟慢了。由于两 儿两女都突然来了,婆婆是激动,她的激动就是要做饭给孩子吃,腊肉已经放在盆 里泡着,还有腊鸡,是半只,已经不是鸡的模样,什么模样呢,谁也说不出来,也 泡着。婆婆的儿女都看着母亲在那里忙,好像都有些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腰弯得这样厉害?那半根针,在母亲肚子里的什么地方?婆婆的两 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盯着自己的母亲。而忽然,没有交谈,没有说话,他们忽然都 跳起来拦住母亲不要母亲做这餐饭了。婆婆的大闺女说:“赶紧去医院吧,还吃什 么饭,让医院照照透视,先看看针在什么地方?” 婆婆忽然生气了,拍拍手,大声说:“米在锅里,怎么就能去医院?”婆婆的 兴奋和激动突然遭到了阻击,生气了,“嚓啦嚓啦”去灶头炒菜了,碧绿的青菜和 腊肉在锅里的热油里油汪汪的忽然有了节日的气氛。婆婆来了拗脾气,偏不让两个 闺女帮她,好像是,她还不老,她还是当年,她要给她的儿子和闺女吃一顿好饭。 她这样做,只能让她的儿子和闺女更伤心,他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一点点办 法都没有?他们只知道那半根针随时随地会把他们的母亲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也 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