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婆婆在四个儿女的搀扶下,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落雨了。 婆婆的四个儿女都已经明白了,那半根针就在母亲的胃里边。先是,透了一下 视,后来,又拍了一个片子,婆婆的四个儿女都把那片子看了又看,都明白片子上 那一小截儿东西就是针。婆婆的大闺女在家里是老大,她去问大夫:“那针会怎样? 到底会怎样?”大夫说:“会怎样?哪个知道会怎样?针是会行走的。谁也不知道 它会行走到哪里,因为胃是活的,会一刻不停地动,它要动,谁也不能不让它动, 它一动针就会跟上到处走。”婆婆的大闺女吓坏了:“那肠子呢?肠子是不是也会 动?”“当然会动了,要是不会动,吃下去的东西就像是进了仓库,会堆积起来, 会把肠子堵起来。”大夫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开刀取出来,但婆婆这样大的岁数 能动手术吗?大夫看着婆婆的大闺女。婆婆的大闺女在那一刻已经想好了,把家里 的猪和鸡鸭都卖了,给婆婆动手术。“能不能动?”婆婆的大闺女又问大夫。“这 样大岁数?你说呢?”大夫倒像是在考婆婆的大闺女。“你说呢?”大夫又说。婆 婆的大闺女当然答不上来,看着大夫。那个大夫,表情十分严厉了,问:“怎么会 把针搞到肚子里了?怎么回事?这样大年纪,又不是两三岁小孩儿。” 婆婆的大闺女简直是昏了头,怎么说,是踉踉跄跄跟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后边, 最后一个从医院里出来。她好像是一下子没了方向感,不知去什么地方了。在雨里, 有一头没一头地领着母亲和弟弟妹妹乱走,她现在是在心里责备自己,责备自己, 的结果是想给母亲马上做些什么。做什么呢?这念头毫无目标。雨细细地下着,她 忽然就领着自己母亲进了离县医院不远处的商店。她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她 后边跟着,心里也都慌慌的,也都已经没了主意。小商店里的地上都是泥巴,红色 的泥巴,因为下雨,地里无法做活,农民们就赶到商店里来买东西,把商店里踩得 到处是泥巴。小商店不大,是狭长的,左边的柜台呢,是百货、暖水瓶、饭盒、奶 瓶什么的摆在货架上;右边是布匹,一板一板花花绿绿地立着,又一卷一卷奢华地 在柜台上铺陈着,花色一律都鲜鲜亮亮。婆婆的大闺女是昏了头,没头没脑地领着 自己母亲先到小百货那边看了一下,其实她的心不在这上边,一直走到卖农具的那 边了,看到涂了黑色防锈漆的犁铧了才停了脚,愣了愣,才明白这是农具。看农具 做什么?自己家里又不准备买这些。就又领了母亲往回走,她带着母亲站到卖布匹 的柜台前了,念头是突然产生的,她忽然就想起要给母亲买块做被面的花布了。她 要母亲看,哪块花布好?一连看了几块,是那块大红大绿的花布,上边满是牡丹花 和孔雀的真是好看。婆婆用手摸了又摸,还揣了揣厚薄,说是好布。婆婆的大闺女 便让售货员打开米尺在那里量了,一共四米,从中裁开两幅便是六尺长四尺宽的一 个被面了。婆婆向:“是给伢子结婚用?”等听到是给自己扯来做被面时便一下子 激动起来。婆婆的激动是不要,说:“我能盖几年?这是浪费钱!”婆婆这样一说, 婆婆的大闺女就更伤心了,更觉得对不住自己的母亲,她背过脸,怕自己的眼泪掉 出来。婆婆的那床被面早该换了,早洗糟了,还用两块旧毛巾补了被头。花被面已 经给售货员卷了起来,婆婆的大闺女又扯了被里,要最软的那种,售货员在那里 “嵫啦”一声把被里扯开的时候,婆婆的大闺女就更伤心了。好像是,她从来都没 有好好想过母亲的事,这回要想了,却也许是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外边的雨还下着,婆婆在四个儿女的簇拥下从商店里出来时,小街上雨潆潆的, 石板路亮亮的,像在上边抹了清油。道边的玉兰要开了,毛毛的花骨朵已经裂开了, 露出里边嫩白的花瓣。桃花也要开了,枝头上星星点点地红着。这就是春天的好, 下着雨,花还要开。因为下着雨,婆婆的二闺女把自己的绣花围兜解下来给婆婆轻 轻罩在头上。就这样,两个儿子,两个闺女都走在婆婆两边,石板路上到处是泥, 红泥巴,又给雨水稀释着,倒有一种喜庆的意味。就这小街,婆婆年轻时也不知带 着她的孩子们走了有多少次,但这次却好像格外地新鲜,这样的日子倒好像要从无 数过去的日子里一下子跳了出来,有格外不同的意义,格外地让人担心,格外地让 人不安,格外地让人难过。 婆婆的小儿子忽然站住了,看看道边的抄手小店,对他的大姐说:“咱们去饭 店陪妈吃吃抄手好不好?”口气虽是商量的,却是决定了的,不容任何人反对。 “咱们陪妈吃一回吧。”婆婆的小儿子又说,眼睛红红的。婆婆的四个儿女里数这 个小儿子惯得娇纵。当过四年兵,在北京还参加过国庆阅兵式,人长得精精神神, 黑黑瘦瘦的那种精精神神。他在村子里的小炼铁厂里上班,工作很苦,每天要出大 量的汗,热得很。因为是给私人做活,所以总是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累得要命。 总是没有时间去看一看母亲,所以他更内疚。 婆婆是第一次在饭店里吃东西,进去,坐下来,在那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仿 佛是,有些害羞。婆婆用手轻轻拢拢筷子,再摸摸酱油壶,百般的不自在,看看这 边,看看那边。抄手这时给服务员用一个盘子端上来了,一共是四碗。婆婆的小儿 子觉得这还不够,看看那边,又要了小笼包子,一共是五屉,每一屉里是五个荸荠 大小的包子。红油抄手红汪汪的,无端端让人觉着富足和喜庆,但婆婆的四个儿女 都不说话,肚子里满满的都是心事,都眼巴巴要看着他们的母亲吃。婆婆的饭量一 向好,这时偏又变得不好了,偏要把自己碗里的抄手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给 四个儿女的碗里分了一回。这是老习惯,婆婆总是这样,从孩子们小的时候就是这 样子,总是怕孩子们吃不饱,自己总说自己吃不了这许多。一碗抄手,夹来夹去, 她自己的碗里,倒只剩下清汤了。四个儿女面面相觑,猛然回过神来,又争着你一 个我一个给母亲往碗里夹了一回,婆婆那边便是满满的一大碗了,都冒了尖儿了。 外边的雨下着,只是不大,好像是有,又好像是没有,饭店门口的那株玉兰树 上,有一朵玉兰,开了,白白的像是要放出光来,又一朵也跟着开了,好像还发出 了轻微的响声,“趴”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