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从我家那张有三个抽屉的书桌上回过头,母亲坐在我身后的火炕上,她正在 给弟弟做一双鞋。母亲没有抬头,但她指出了我正在读的日文的发音错误。母亲正 在进行鞋底和鞋面的缝结工作。这个环节在整个做鞋的过程中十分关键,因此,她 的眼睛没有离开她手中的针线和初具规模的鞋。 母亲怎么懂日文?我的疑问从那张书桌上发出。我要交代一下我们家的这张书 桌。桌子是木质的,漆黄色油,跟机关旧式办公桌一样。显然这是办公用品,农民 的家里是没有的。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它是我出生之前就有的,它比我大。后 来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这张桌子的来历。它是我的官拜大队书记的父亲从大队 办公室拿回家的。那是温饱不保的年代,拿点公家的米,拿点公家的油都是大贪污 犯。我父亲拿了公家这么大的一个财产,一个不便藏掖,无法折叠的大东西,我父 亲一定是付了钱的。父亲不是一个月一开支,而是到年底一起清算。父亲说,从我 的年薪里扣吧。父亲做大队书记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是极廉洁的,方圆百姓 有口皆碑。父亲一定是不愿拿公家的一点东西,但父亲异常喜爱书桌。供销社里卖 劳动的农具和煮饭的铁锅,不卖写字的书桌。父亲的办公室里有书桌,它们使父亲 的生活从泥土中脱离了出来。父亲的孩子渐渐长大,他们趴在炕席上写字。父亲认 为写字是个庄严的事情,不应该用一个低贱的匍匐的姿势。孩子们在一张宽大的书 桌上写字,父亲被这一美好图景迷住了。父亲着手将这个理想变成现实。这是父亲 生命中实现的第一个梦想。这一梦想一定是借助了一辆四匹马的马车。一辆马车, 悠扬悦耳地从两公里外的大队办公室出发,载着父亲梦想的基石,翩翩而来。那赶 车的人,一定用不着父亲动手,就将那沉重的书桌背进了我们的家门。这张书桌, 成了我们这一代曲农民向读书人迈进的第一个台阶。这个至关重要的台阶是我们的 父亲铺就的。 我从那张书桌,从父亲梦想的基石上回过头。 日语的后,边牵连着母亲的少女时代。我坐在那张著名的书桌前朗读讨厌的日 文,坐在苇席上缝衣服的母亲就说起了被强迫学日文的读书时代。母亲说她的日文 水准没能继续升高的原因是我的地主姥爷不允许她上中学。辍学之后,母亲就加入 了我的大姨的绣花队伍。母亲十五六岁,离出嫁还有几年。北方并不早婚,尤其我 母亲家这种有些田产收入的人家,女儿出嫁都晚。这像食物,比如玉米,没有吃的 了,就将青玉米早早地吃了。穷人家的女孩出嫁早,如来不及成熟的玉米,急匆匆 下了汤锅,而家境殷实家的女儿则可以不慌不忙地长大,甚至长成,才小心地收下, 磨成细细的面,最后做成圆圆的饼。可大姨已经二十岁了,无论如何要嫁了。母亲 帮着大姨做嫁妆,绣花衣,绣花鞋,绣花幔帐。整个一个夏天,母亲都在低头为大 姨做嫁衣。到了秋天,保宁庵的大榆树叶子泛黄的时候,丈姨带着母亲帮她绣的大 大小小的嫁妆出嫁了。大姨嫁了一个富裕人家,乌拉城警署的一个中级官员。母亲 没。白帮大姨的忙,大姨常跑回娘家拉走小妹,直奔那戏院。戏院谁不认识警署官 员的家属,大姨带着母亲没少看那不用买票的好戏。她们姐妹每次都坐在前排,有 茶有桌。母亲和大姨的日子可真让我羡慕。 大姨的幸福生活到了一九四九年就戛然而止了。国民党政府警察的结局不言自 明。大姨夫被下放原籍监督劳动,大姨的戏台也就随之崩塌。到了一九六六年,这 种劳动的生活也难于维持,大姨夫是四类分子之一分子,整天被拉去游街。他忍受 着一切,打算挺过去,活下去,但他无意间听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将他的生命画上 了句号。大姨夫的死亡故事由母亲讲述。 一天,你大姨夫被游,了一天街,傍晚,批斗游行也如干活一样收了工。在回 来的路上,那两个押送、也是批斗的组织者,走在大姨夫的身后,他俩开始唠嗑。 甲说这游斗也没啥意思。乙说嗯哪。甲忽然眼睛一亮:要不明天斗他老婆?他老婆 小脚,能有点意思!乙的憨厚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那能有点意思。他在说完 了这句话之后,脸上笑的波纹仍荡漾了很久。最后他俩一起笑了起来。 大姨夫听到了他们的话,尤其记住了他们的笑。他突然就四肢无力,汗水顷刻 间就渗了出来。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几乎要走不动了。后边的两个人一边说笑,一 边就撞到了大姨夫的后背上。他们推了大姨夫一把:快点。但大姨夫却摔倒了。 大姨夫的身土全是泥浆,薄的地方已经干了。但膝盖部分的泥最厚,还湿着。 这些泥浆是怎样来到大姨夫的身上的呢?这要怨昨天的郑场大雨。昨天的大雨下了 一夜,乡村的道路是泥土的,雨水把它们弄得像面汤一样。第二天早上,屯子里的 大路小路都颤巍巍地盛着泥汤。开四类分子批斗会的通知昨天晚上就下到了大队。 第二天早上才越过那条条乡路到达每个屯子里。 四类分子被快速地集合在场院里,小小的屯子,四类分子却有初具规模的一小 排。会开得没什么新意,最具创意的是游街。,这天的游街跟哪天都不同。一开始, 游街仍然按部就班,似平没有什么新花样,但当会议的组织者一脚踩在路上的泥水 里时,灵感就突然闪现了。于是他让游街的队列停下来,宣布了他的新决定。他的 新决定是让所有四类分子放弃双脚,改用膝盖行进。如果膝盖没有脚那样灵便的话, 允许用双手辅助。应该说他的这个决定很有趣。地上横流的泥浆会使这匍匐的行进 具有可观赏性。围观的人突然就增多了。小孩还有行动不便的老人都出来了,妇女 手里抱着吃奶的孩子。 在这些匍匐于泥浆之上的人里,有我的大姨夫。他身材高大、魁梧,但他爬行 的速度并不比那瘦小的快。他低着头,不怕泥浆溅在脸上。他的手掌可能是划破了, 泥浆里有碎玻璃,还有牛或马的粪便。在他们的身后,原本平静的泥浆像被疯狂撕 扯过了。大姨夫带着那身用了几个小时才粘上的泥浆回到了自己的家。其实是一个 破败的小房子,自己的高大宽敞的房子已经被没收了,成了办公室。大姨给大姨夫 换下衣服就去洗。大姨夫看见了大姨小脚的背影,那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响起。在这 笑声里,大姨夫看见了大姨从自己刚刚爬过的泥浆里再次爬过。大姨会爬得很慢, 屁股会被男人的脚或手踢打。而大姨的衣服会在这用力的踢或撕拽中裂开致命的口 子…… 大姨夫没有吃晚饭,这一点母亲记得很清楚,大姨的悲伤因大姨夫没有吃最后 一顿饭而增加数倍。 大姨洗完了那些泥浆衣服就开始做晚饭。晚饭是小米饭,萝卜丝汤,还有腌黄 瓜的咸菜。,大姨夫抽完了大姨亲手卷的三支烟后就来到大姨的身后,他对大姨正 在烧火的脊背说,我到邻居家坐一会儿。大姨嗯了一声,木头锅盖下半锅黄色的小 米粒正在张开小嘴,喝着那滚烫的冒着气泡的水。水越来越少了,它们则涨得肚子 开了花。米的浓香被吐了出来。它们拉拉拽拽,跌跌撞撞地从那木头缝隙里奔逃了 出来。香味弥漫了大姨的家。但大姨夫已经闻不到了,他的鼻腔里全是泥浆的味, 猪的粪便的味。他走出了屋子,把米的香味留在了家里,带走了泥和屎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