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到饭都凉了,说出去坐一会儿的大姨夫还没有回来。我的两个表哥已经吃饱 睡着了,他还没有回来。小脚的大姨找遍了邻居,又找遍了全屯,都没有找到。第 二天早上,大队书记就得到了监督改造对象孟繁锦失踪了的报告。这可是个大事, 搞不好,他会跑到美帝国主义那边去。这里是边疆,离国境线也就几百里。 于是大队书记命令民兵连马上集合,并亲自带着上百名民兵开始了大搜捕。他 们搜捕的第一个目标是屯子西面的西团山。那山上还残存着树木,灌木覆盖了砍伐 后的山坡。那是六月的山坡,绿油油的山坡,开着野花的山坡。野百合正在开放, 长着雀斑的花瓣,像几个杂技的小女孩,尽力地把腰向后弯曲,直到头碰到自己的 脚后跟;野芍药大部分是蓄势的蓓蕾,偶尔有一朵提前开放的,花朵硕大、美丽, 细弱的草本花茎艰难地支撑着那轰轰烈烈的绽放;野玫瑰的果实已有一半呈橙红色, 再有半个月,它们会红得像强光下的玛瑙。搜捕大姨夫的队伍从这开满山花的山坡 走过,向着山顶,迸发。当他们呈扇面状围捕到山顶时,他们发现,他们用人体围 咸的、没有任何破绽的、无懈可击的围网里空空如也。他。们没能把叛国逃走的四 类分子孟繁锦兜在网里。于是,他们(有的带着木柄长枪,有的是猎枪)垂头丧气 地下山来了。没有人对野百合、野芍药多看一眼,而那些低矮的灌木的枝条财让他 们厌烦不已,因为灌木的枝条阻挡了他们下山的道路。那道路本就像羊肠。细窄的 道路很计较一条横生出来的树的枝条。民兵们用同样的办法搜捕了东团山。在他们 心里,坏分子孟繁锦突然变成了一条难捕的鱼,而他在前一天是多么老实啊。那最 重、最脏的活部指派给他干的。他从不多说一句话,甚至骂他都不曾还口、这样羔 羊一般的前政府的警察,突然就变成了鱼,让近百名民兵疲惫不堪。当他们将西团 山、东团山、南团山、北团山都网打了一遍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山可以撒网了。 当五十个民兵如吃了一个败仗军容不整地行进在回村的西大街上时,夕阳将他 们缓慢的行走拓印在了路边- 的水稻田里。空气里飘着青草花朵还有树叶的气味。 太阳此时异常敏感,像一个更年期的女人,稍重一点的脚步都会让她不禁一抖。太 阳落下去了,在他们的身后。 当他们接近村庄,同炊烟一同飘荡的还有忽强忽弱的哭声。屯子的上空飘荡着 女人的哭声是常有的事,哪个被丈夫打了的女人都会奋力一哭。女人不是哭给别人 听的,没人同情这样的女人。她们多多少少都是犯了点错的。她们是哭给天空,哭 给云朵听的。所以,她们的哭声从不在地上停留,而是如青烟一样直冲云霄,然后 在云朵的引领下,向天上去了。 他们,那些搜山的民兵,谁也没留意那越来越近的哭声,只是在心里盘算着今 天的活,队里应该给多少工分。因为这一天的山上山下,显然比在平地上给禾苗锄 草要累许多。在田里干活,般是每天十个工分,那今天有可能给十五个。想到这里, 民兵们的疲劳似有所减轻。他们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听着那哭声的。有的女人,的 哭腔是十分悠扬悦耳的,并且夹叙夹议。如果你有兴趣细听,就会从那哭诉里弄明 白她们家刚刚发生的事件,甚至包括细节。但是今天,他们没有听到哭声中的诉说, 也就无从了解事情的概况。那哭声显得十分单调,几乎没有内容。这引起了他们的 注意。既没什么事,那你哭什么?奇怪的哭声细弱而绵长,没有一句对事件的诉说。 这个哭泣纯粹,缺乏必要的烘托。光靠听觉已无法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决定到 这个哭的内部去看一看。于是他们走进了坏分子孟繁锦家的院子。 见院子正中一块附卸下的门板,房门因此黑黑地洞开着。门板上躺着他们苦苦 寻觅了一天的孟繁锦。孟此时绝对是一条死鱼了。在盂繁锦的身边,是他妁妻子, 我的大姨常淑娟。她头上梳着髻,衣衫是黑色的。她跪在那里哭得已快休克。在我 大姨的身边是两个七八岁的男孩。他们拽着母亲的黑色衣襟,母亲哭,他们就哭。 那是孟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表哥。 那些民兵十分惊奇,那叛国逃跑的孟繁锦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在 搜山之前是对这院子反复搜了又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