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事实是我的大姨夫哪也没去(他也没有能力去哪),他告别妻子孩子,走出屋 子就直接去了他家屋后的菜窖,而且带了一条结实的麻绳。他下到菜窖里就上了吊, 死了。那个菜窖是他去年秋天亲手挖的。他是个高大、魁梧、有力气的人。他把菜 窖挖得又大又深。做横梁的木头也很粗壮。他在去年秋天的某一天的劳动,为他这 一天的行动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是多么了解那个菜窖,超过两米的深度在他的心里, 横梁的承重能力在他的心里,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他必须死的时候,他来到了 它的身旁。这个深入大地两米的洞穴,是他从人间逃走的出口。他在头一年就把这 个入口弄得称心如意。 我的大姨夫是个有智慧的人, 而且从小饱读诗书。他是个明白人。果然,看 到孟已死,那游斗孟的小脚女人的计划也随之搁浅。大姨夫没有白死。现在想来, 游斗一个女人,让她遭受侮辱、嘲笑,要是不让她的丈夫看到真是没有多少意思, 至少是意思大打折扣。大姨夫为了不看这出杀向自己尊严的戏,不得不在那戏开演 的前夜,彻底闭上了眼睛,逃离那个戏台。他是唯一的观众,观众没有了,戏也就 无法上演。 我的那两个表哥长大后,偶尔到我们家串门。我们家是共产党的干部家,表哥 是畏罪自杀的坏分子的孩子。他们来是很小心翼翼的。母亲还好,父亲是有些微词 的,但母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楚:我不管他们反动不反动,反正那是我姐姐! 母亲在说的时候,在姐姐那两个字上用了重音。母亲将血脉注入到姐姐这一词语里。 父亲无言以对了。我从表哥的举手投足、言谈话语,还有身高容貌上,为大姨夫拼 凑了一个画像:身材高而魁梧,肤色白,头发浓且黑,文静而充满智慧。我至今佩 服大姨夫的死。他真是个智者,他用自己已被作践得一钱不值的生命,粉碎了批斗 小组的一个计划。他为最后的尊严而死,为女人而死。大姨夫的死充满了智慧和反 抗,他紧握精神家园里的最后一枚钱币,从那个自己亲手打通的死亡入口,顺利地 逃走了。 大姨晚年常到我家来住几天。她很爱笑的,牙齿剩下了向颗,一笑起来像一个 换牙期的儿童。她无法咀嚼硬一点的东西,比如花生。在饭桌上,大姨对着那盘炒 花生毫无办法。她也试图吃几个,但花生在她的牙齿大大的空隙间东躲西藏,个个 如躲进树林里的顽童。我看见有一粒花生竟从大姨缺齿的嘴里滚落出来。大姨忍不 住大笑,我也大笑,但我笑过后就用我的刚刚换好的细密而有尖顶的牙齿替大姨嚼 了一汤勺。大姨惊喜地大笑,忙把我吐出的被我用唾液拌好的花生细末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