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大伯和姑姑他们一行四人在我们家住了二十多天后决定继续东行。正如你所 知道的,经过一番努力,大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那个女人;不过,这并不影响大伯 将这女人写进家谱的决心。他是这样处理的:在二伯的名字旁边,他将写上“无名 氏”三个字,来纪念这个“伟大的女人”(大伯原话)。 在大伯他们即将离开我们家的前夜,父亲和大哥爆发了一场争吵。争吵是在彩 萍家的小屋里进行的。当时大哥问父亲,他究竟向大伯提出了那个要求没有。父亲 说没有。大哥说如果父亲真的张不开嘴,如果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会难倒父亲的话, 如果父亲的面子无法承受被拒绝的屈辱的话,那他可以亲自去,他不怕丢人,他不 怕拒绝。说着他拔腿就朝屋外走。这时父亲站了起来,从不发火、说话一向温和的 父亲猛然拍着桌子,怒吼一声:“你敢!” 父亲伸出一只指头指点着大哥,父亲说只要你的名字在这个家谱上,只要你还 看得懂中国宇,你就得记住,那个女人的名字是在你的名字上面,你就没有资格, 提出任何要求。 为什么?大哥挑起了一根眉毛。 父亲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大哥扭身就走,母亲担心大哥真的会无所顾忌地去找大伯,派我追了出去,我 去了,却发现大哥已经回到了他住的小厨房,正在将自己那一沓沓大作重新卷起来, 捆成一个大卷。他说他决不在这里耽误时间,他决定马上搭乘当晚的火车回自己的 城市,干自己该干的事情去。条条大路通罗马,就让老爷子被那泡陈年的老尿憋死 吧!这是大哥的原话。对大哥的决心我无话可说,鉴于他已经放弃去找大伯了,我 也就不用担心了。我看着他非常利落地将自己的牙刷、毛巾、手纸甚至画笔塞进那 鼓囊囊的牛仔裤里(这是我发现的他的牛仔裤的又一用途),没话找话地提醒他, 其实他是最早见证了事实真相的一个人,早在一九六九年的那个秋天,他就知道一 切了。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矢口否认。他说他不记得有那一次长途跟踪,不记得 有什么监狱红墙,更不记得有什么太阳公公了。他说我的虚构能力日渐长进,已经 从虚构故事发展到虚构记忆了。他开导我说:“我们中国人的记忆已经够沉重了。 你还嫌它不够沉重么?” 六月的一天,我父亲终于将大伯一行四人送上了火车。上火车之前,父亲郑重 地将他买的装在盒子里的玉观音交给大伯。让父亲有些失望的是,大伯表现得并不 十分惊喜。这是个晴朗的夏日傍晚,城市中正在举行庆典,庆祝我们这个城市和某 个外国城市结成了友好邻邦。到处张灯结彩,沿途路灯下悬挂着异国旗帜。列车即 将启动时,正在车窗里的大伯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站在外面的我父亲的手, 他叫道:小亨子,记得来信啊!大伯热乎乎的手和颤抖的声音让父亲的眼睛也模糊 了,似乎看到车窗中坐着的不是大伯而是祖父,是他那个年老的父亲…… 列车越开越快,消失在钢轨无限远的深处,似乎是不动声色的钢轨将那些形态 各异的列车收进了自己暗不见底的深处。下起了零星小雨,父亲顶着雨珠恍恍惚惚 地随着人流往出走。滴答的雨声响了起来,天色越来越暗,他好像回到了一九六九 年的那个夜晚,天空中飘着雪花,他溜出正在举行欢送下放军人晚会的礼堂,将帽 檐压得低低的,来到军区外面的小邮局里。出乎他的意料小邮局里竟然有许多人, 他这才想起到了年底,正是人们给家中寄钱的时候。他排队站在后面,头尽量埋得 很低看着自己的脚尖。轮到他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巳填写好的汇款单递进窗 口,营业员问这是什么,他一抬头,看见营业员手中拿的正是那封信,那封用陌生 笨拙的字体写的,陌生女人的来信!他脑袋轰地一响,身后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 着他……他急忙说对不起便将那信抓回来塞进裤兜,他的手心出了汗。之后他听见 营业员对他重新填写的汇款单提出了质疑,似乎是说没有落款地址,他脱口而出: 写上本市就可以。可以吗?营业员锐利的眼睛透过玻璃子弹般射过来。寂静。时间 凝固。定格。他听见一个声音,一个陌生的空荡荡的声音回答:可以。反正,我要 走了…… 他走出邮局。在一个角落处,他停了下来,将那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撕成碎 片。喧闹的锣鼓声在远处隐隐响起,一个激昂的男声正在宣布,成千上万的城镇居 民、工人和干部、军人正在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奔赴广阔天地…… 一声巨响,父亲仰着头往天上望去,一只焰火呼啸着钻进夜空中,在黑暗中炸 响。一团团焰火在夜空中绽放开来,一串串星星尖叫着四散落下,一株美丽的紫色 的树木正在生长,生长,开放,开放,叶片闪闪发光,变成火红的珊瑚林……他的 眼角湿了,他不知这是今天的雨水还是那个夜晚的雪水;他想到的是另一个夜晚, 非常非常遥远的另一个夜晚,他正骑在一个少年的脖子上,挤在人群中看爆竹。他 冰凉的小手摸到了少年的头发,少年的头发十分柔软。他的手是凉的而少年的手是 热的。少年就用这一双热的手把他从炕上抱起来,少年说小亨子别哭,他们不抱你 二哥抱你,二哥抱你去看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