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里很亮,虽是冬天却不觉冷。在大家的目光里走到台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网 状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头发是美丽的小卷,高高地吹起来,露出光洁 的额头。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轻轻擦亮的嘴唇,像刚刚洗过水滴未干的水果。 “这就是我们年轻美丽的女作家璟小姐。”他们这样介绍。而她已经渐渐习惯, 耳朵里浸满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纸一样脆生生的恭维。在这个时候她会配合地露出微 笑。台下有人发出惊异的赞叹,因她的年轻和光鲜。他们一直注视着她,她是这所 有灯下的聚点,在波光粼粼的艳羡声中熠熠生辉。 这是璟的新书发布会。宽阔的大厅里,聚满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她站在前台 的正中央接受他们的提问,身后是新书的巨幅宣传海报。她的新书垒砌成垛,在她 的左右两方。封面一如既往地是她喜欢用的深红色,黑色划痕的切割令它像是一只 性感的嘴唇。从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连成一片的书脊,都是那四个字:《苍白声部 》。苍白声部,苍白声部,这才发现,这四个字念得多了,像是迷惑人心的咒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她看到自己的书垒砌在一起时,就会感到一阵心悸。也许 它们会骤然坍塌,跌在地上,烂成一堆泥浆。她便从此一无所有。“ 她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被害妄想,她从未有一个时刻,因她所拥有的而感到愉 悦。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无论上帝把多重的砝码放在她的手心,一 切亦不过都如少年时不小心松开手,旋即就会无情飞走的氢气球。 她亦害怕人群。对人群的恐慌植根于童年,无法消去。很久之后,丛微那句似 是呓语的话——“我看到很多很多的人贴在我的皮肤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 就会溅起血来”,当璟再度想起,周身就好像有小虫在啃噬。 如今天这样的场合,她已经见识过许多,看起来神色从容,游刃有余,但倘若 心念一转,璟就会忽然感到人群顷刻间变成兽群,朝她冲过来,来撕烂她的耳朵, 来戳伤她的眼睛。今天她感到格外不安,也许因为腹中那株秘密扎根的小植物。它 无邪地伸展四肢,只顾生长,却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她总是会担心她受到伤害, 那种保护的意识是如此本能,她终于明白,当一天母亲,就会具有母亲的天性,谁 也不会例外。她在心中不断询问她,这里灯是不是太亮了,你是否害怕这样多的人 …… 正当沉浸在与腹中小精灵的交流中时,记者们的提问打断了她:“在《苍白声 部》中,你写了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的成长历程,她也是…个写作的女孩子, 请问这是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就是你自己呢?” “女主角的一部分经历与我相似。”璟淡淡地答。她极其讨厌一切对于从前的 窥测。然而在璟的潜意识里,亦有着一些倾诉的欲望,但她越成长,越孤独,找不 到一个合适的聆听者。所以潜意识里她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像陈旧的鳞片一样层层剥 落,没有了它们的赘负,她将变得轻盈光滑,此间的疼痛亦是在所不惜。 “在你这本书里,女主角小的时候像灰姑娘,受了很多苦,你把她的心灵刻画 得细致入微,是因为你的童年也有相同的经历吗?”另外一个穿着红色毛衫的女记 者站起来再问。 “我是否经历这些不重要。但我相信,灰姑娘变成美丽的公主,是每个自卑女 孩的梦,我写这本书,愿她们看到光亮和希望。”她略有生硬地闪开有关自己的问 题——她变得越来越敏感,也许对于其他作家来说并不过分的问题,但在她看来, 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窥私镜。 “你出版的书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欢,现在已经是最炙手可热的文坛新秀。有 人说,你获得的荣誉已经远远超过了女作家丛微,你自己怎么看?” “谁也不能代替丛微。”璟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您对丛微女士的不幸有何感想?”又一记者见有人提到了丛微,顺势试 探性地问。 “我不想问答这个问题,对不起。”璟说完,冷冷地走下台,记者招待会提前 结束…… 璟没有参加午宴。她独自匆匆离去。编辑送她到大门口。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 子,抽烟斗,笑起来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沟壑——她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细节,是因 为这和沉和很像。他对璟极是关怀,甚至有些宠溺。所以每次出版新书对她而言都 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阅读完初稿,他都会很激动地告诉璟他的感受。然而很多时候, 和他谈着小说,璟会突然失神,她想起沉和坐在她的对面和她讨论小说的情景。沉 和没有半分妥协,甚至对于某些意见的坚持几近一种命令。她亦不肯屈服。两个人 就坐在咖啡店这样的公众场合大吵大闹起来,引得周围的人都去看。他们看起来像 是一对在闹别扭的小情人,争论的事情仿似都很严肃重要,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 说的是戏中的事呢?至今想起,璟仍旧会笑起来。他们争论男主角应该坠机死去还 是被情杀,他们争论女主角为什么要离开男主角,他们甚至为了一个小男孩的名字 争执,倒像是给他们自己的小孩取名字。眼前的新编辑亦没有什么不好,对她的生 活和写作都关心备至。此刻他尾随璟向外走,璟对他说,下午还有其他的事,不能 留下和大家一同吃饭。他于是送她至门口,亦不会多问。他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这正是璟所希望的。 终于逃离了喧闹的礼堂,穿着黑色的侦探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风雪里。围巾 不断掉下来,又被她重新绕到脖子上。路过寂寥的广场,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顶木屋 里,鸽子们在咕咕地低声叫。雪封了它们的窗,但新鲜的冷空气是最刺激和兴奋的, 所有的鸽子头都聚到窗边,宛若吸大麻者似的,一边抽搐,一边猛吸。璟停下脚步, 看着它们。她猜想探头出来的是那只刚刚独立的小鸽子,而它旁边那个紧紧和它依 靠着,又对它的举动都小心地注视着的,应当是它的母亲。自从腹中有了孩子,璟 从什么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来。她甚至在就要去欧洲大学讲学之前,对 这个北方城市产生强烈的依恋——这个城市的线条变得柔和,绵细的冬雪、弥久不 散的大雾都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摸。 她刚才一路从礼堂走来,极是小心。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面深深浅浅, 常有人走的地方就会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树木,使她能够扶着前行。 璟从未因为走路这样紧张,她多么害怕摔跤,多么害怕伤害了腹中的她。这很好笑, 璟想,她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她终是要动手术,把她彻底拿走 的。那时她就会断绝呼吸断绝养料的吸纳,从此与她断绝。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 却做出如此关心它,在意她的模样,璟觉得自己可耻。 她忽然一阵心酸,胸口又觉得很闷。在一棵树前停下来,俯身呕吐。她已经开 始习惯呕吐,此刻她甚至留恋这呕吐。她久久地把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靠在树上。 有人路过,走过来拍拍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摇摇头,肯定地说自己没事。路 人便走远了。璟想,这种陌生的关怀也是唯有孕妇才享有的权利。她有一闪而过的 满足感,旋即是一阵酸楚。 靠在树边,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和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却又不想去吃饭。 环视四周,朝一个外卖窗口走过去。她伸手递上几块硬币,换了一杯冷的酸奶—— 她和所有孕妇一样喜酸。璟双手捧着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忽然那么强 烈地想要和她说话。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宫里仰着一张如夜明珠般发亮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