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璟常常透过锁孔看到曼独自对着镜子爱恋地欣赏自己。她从自己的头发开始抚 摸自己,纤细的手指抚动琴弦般在日光下影影绰绰晃动的发丝上滑动,然后她的手 滑向自己的脸庞。曼的脸是尖尖的瓜子脸,因为瘦,两颗大眼睛离得稍微近了些, 这总使璟想起看过的动画片《葫芦兄弟》里面的蛇精。当然曼比它要美艳多了。她 的鼻子小巧而挺拔,双唇却像啜水的花瓣一般饱满。璟知道妈妈应该最喜欢她的双 唇,她常常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地扫过唇角,像是在晨曦里携起一朵水面漂浮的最轻 盈娇美的睡莲。然后她的手向下抚摸她的颈子,她有纤长细嫩的颈,这使她具备了 做一只优雅天鹅的资质,所以在天天排演“天鹅舞”的那段光阴中,她总是最骄傲 的。是的,她还有平而瘦削的肩膀,挺拔而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双 腿。她在镜子里仔细地欣赏着自己曼妙的曲线,璟看到她得意地笑了。 当璟看到曼陶醉于自己的美貌时,总是感到一阵心悸。曼的美令璟无所适从, 因她是这样的丑陋。丑陋就会置人于无限卑微的境地,璟知道。璟生下来时看上去 只是个普通小孩,但是后来就变得越来越糟糕。和父亲、祖母一样,她非常地胖。 这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无论她吃得多么糟糕,甚至挨饿,都一直胖下去,像个 被水泡大的馒头。小时候也还不觉得什么,奶奶总是喜欢把璟紧紧地搂在怀里,她 说抱着璟特别暖和。后来璟渐渐长大了,青春期的发育对她的身体又是致命的一击, 她变得更加肥胖。并且,最可怕的是,自从住进了桃李街三号,她就开始接连不断 地暴食。 有些时候人就像绕进了一个大圈子,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一件事情。并且在这种 重复中消耗和破损。就好像璟第一次来到桃李街三号的那个夜晚,她失眠。她在失 眠之后走去看那个锁孔,然后她会感到极度饥饿,于是冲下楼去打开冰箱吃掉了所 有东西。从此这成为她走不出的循环。很多个夜晚,她都不能人睡,内心像岩浆一 般灼热地沸腾。璟告诫自己,这一次,你绝对不可以从床上爬起来,不可以走出这 扇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乖乖睡觉……她甚至用自己的手紧紧抱住膝盖,不让自 己走下床。可是她渐渐累了,那根绷直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身体 终于逃离了精神的控制。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后就走下床,梦游一般走出门去, 如果听到有细微的声音,她一定会去锁孔那边看一看。她问自己。你希望看到什么? 你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快回到床上去。 女孩终于还是把眼睛贴在锁孔上面。当她再次看到暧昧灯光下灼灼发光的胴体 时,心照旧会冷不防地收紧,照旧会很快地弹回来,掉头向楼下奔去。但是这已经 成为一种习惯,就仿佛一个一直杵在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水域里的鱼,必须被冷水 狠狠地激一下,才能猛醒过来,活跃起来。是的,下一个动作必然是,她跑到了楼 下,想要忘记刚才看到的事情,于是她又开始感到极度饥饿。身体像是被掘干的井 一样空洞。风声在她那壮硕的身体里穿梭,咒语一般,她必将臣服。她的身体再次 和意志分裂。意志几乎在哭着求身体,求你,回去吧,不要再跑去冰箱那里,回房 间去吧!可是她的身体此刻已经是铁石心肠。它是这样的坚决,还没有来得及容得 这反抗的力量壮大,身体就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冲到了冰箱前面。这个时候璟已经 知道一切规劝都是徒劳。冰箱的门被她打开了,里面的灯光和冷气糊住了她流泪的 脸庞。璟痛苦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这冰箱对于她而盲,比存放死人 的大冰柜还要可怖,可是她却就是中了蛊,是谁牵着她,让她不能不这样做?她终 于伸出手开始抓冰箱里面的东西吃。 桃李街离大型超级市场或集贸市场有些距离,所以家里总是会储备下一些食物。 璟就把它们统统吃掉。也曾有过几次,陆逸寒希望阻止璟,于是没有在冰箱中存放 什么可以吃的零食,璟居然吃下了带着叶子的芹菜,以及大块的冷冻的生鱼。那大 概是最难受的一次,想着自己吃下了一些野兽吃的东西,像个可悲的低级动物。陆 逸寒看到璟这样,他很难过,眉毛蹙着,蹲下身子,轻轻地问坐在地上的女孩,你 难受吗?璟说,有点。璟承认她淡化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事实上她难受得不行了。 冷冻的鱼似乎在肚子里复活了,它正在摇首摆尾要置她于死地。她缩在地上发抖。 陆逸寒便抱起了她——她那么重,她后悔自己吃下了那些像垃圾一样的食物,它们 使她这样重,使她无地自容。他步履艰难地抱她走到二楼,把她放在床上,轻轻对 她说,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这些只是暂时的。 璟躺在床上惊惶地看着陆逸寒。他又说,小时候总有那么一段很不寻常很没有 秩序的日子,这是因为心理成长得太快了,身体却跟不上,所以有些紊乱。 你可以把什么不愉快都告诉我,我是你的陆叔叔。最后;他轻轻抚抚璟额前凌 乱的头发,说。 他坐在璟的床边,告诉她要好好睡觉。可璟生怕他走了,终于鼓起勇气,用两 只手抱住他的手臂,让他的手背贴着她的脸。他的手有淡淡的香味,让她想起山涧 里的泉水,潺潺地流淌着。璟渐渐地堕入睡眠。就这样,但愿长睡永不醒。 在那之后,陆逸寒还是在冰箱里存放一些璟可以直接吃并且容易消化的食物。 他每隔两天会独自开车去超级市场采购很多璟喜欢的食物,放进冰箱,这成为他自 己的习惯,不再和曼说起。然而璟却没有很快好起来,暴食一直缠绕着她,大约一 周总会有那么一两次。 璟曾听曼对陆逸寒说,把她送走吧。其实这是璟早就想到的事。曼本就不喜欢 孩子,何况还是个如此丑陋一无是处的孩子。曼常常在清晨时分披上丝缎睡袍走下 楼梯来检查厨房。如果她发现冰箱又空了。就登时像是抓到了落荒而逃的兔子的尾 巴一般地得意,她大步走向浴室——她知道璟在每次暴食后总会躲在浴室里一遍一 遍地给自己洗澡。她腾地一下推开浴室的门,看到璟坐在浴缸里,缩成一团,惊恐 万分地看着她。她开始对着仓皇的女孩大吼——她会说: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我为 什么会生下你,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会说:你上辈子是饿死的吗?投胎我这里就是为了吃,就知道吃! 她会说: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吃吗! …… 曼的话都没有错,璟的活着看起来是这样的毫无意义,她也确实一点都不像她 的妈妈。那个有关美丽的皇后生出了丑陋的狸猫的传说,壕开始怀疑它是真的。 璟渐渐从最初的恐慌变得麻木不仁。她对于曼说的话逐渐产生了抗体。终于, 她可以做到在妈妈对着她大吼的时候,表现得格外安静,兀自地把浴缸里的水撩起 来,淋在自己的身上,哗啦哗啦的水声使那发疯的女人的声音不再那么可怕。 终于有一次,曼被躁的漫不经心激怒了,她两步跨到浴缸面前,抓着璟的头发 像捞鱼似的把她从水里抓了出来。璟的目光穿过凌乱的头发看见曼的脸,她那张美 得无可挑剔的脸被愤怒重重地喷上了一层浑浊的红漆,变得格外狰狞,并且璟仿佛 能感到她妈妈像一个充气的氢气球一般地膨胀,似乎马上就要迎来爆破的一刻。璟 却忽然笑了。她觉得曼很可笑,此刻的她是如此丑陋,她不再美丽了,她不能那般 得意那般轻视自己了。这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啊。于是璟笑了,嗓子因为昨夜的 暴食已经沙哑,张开嘴笑的时候发出咔咔的声音,像个生了锈的铁皮娃娃。曼没有 想到素无反抗的璟居然这样欢畅地笑起来,而且还是在自己骂她的时候。她伸出手 掌,重重地打在女孩的手臂上,水花四溅。璟无视手臂上的红色掌印,继续咔咔地 笑。女人怔住了,开始狠命地打璟,让她住嘴。她打璟的肚子,璟的肚子由于昨夜 的暴食还是胀得鼓鼓的,她一掌一掌地打在上面,是这样的痛。璟盼望它快一点爆 破掉才好,她成为水中的碎片,就再也不会有如此折磨的循环。璟一直笑。曼也一 直打,渐渐没了力气,就把璟的头重重地按下去,按在水里,再打。璟被埋在了水 里,心是麻木的,无心反抗,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中了蛊的空心人,将在这种周而 复始的消耗过程中渐渐长大,最后衰老。既然如此残酷,结局亦可以预料,她为什 么还要延续生命。就让她永远在这水底长睡不起,像朵斑斓的珊瑚一般,典雅地生 长在一处,固定在一处,再也不去做那些癫狂和绝望的事情。 璟十二岁,第一次有了轻生的念头。她想到的也许并不是死亡,她只是想要一 片可以覆盖她或者把她包裹起来的地方,她再也不用赤裸着对抗所有的苦楚。所以 当曼把璟按在水底的时候,璟并没有反抗,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水底大口喝着水。她 就要呛死了。死沉沉的通路正从女孩的脚下引向远方。她仿佛看到了爸爸和奶奶, 他们用一种安详的目光看着她,似是来接走她。 当曼把璟按在水底的时候,她忘记了自已的身份是母亲。她长久的压抑终于得 到释放,一种快感从心底而生。事实上,曼并未想到她和璟的关系会恶劣到这样的 地步。她承认在璟刚刚出生的时候,她曾那么憎恶她,甚至恶毒地诅咒她。那时她 二十出头,那么年轻娇纵,充满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但这个孩子的到来,好像骤然 之间令乾坤倒置,她从此走上了衰败的道路。首先失去了领舞的位置,她成为一个 满脸妊娠斑、皮肤松弛的女人,男人的目光已经把她滤除在外。她得了照镜子的恐 惧症,不敢看自己的样子,也不敢洗澡,那条疤痕像是一张赖皮男人的咧开的嘴, 不怀好意地耻笑她。而这时丈夫和婆婆把对她的照顾都转到了璟的身上,她像是个 弃妇。因此她痛恨璟哭,那种哭仿佛生怕有人忘记自己,一定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引起别人的怜爱。曼认为这些都是虚假的,都是璟与她作对让她倒霉的手段。她陷 入了与一个婴孩的战争。当心中的怒火到了极点,她就会发泄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她是灾难的根源。 当璟慢慢长大。曼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美丽,但她仍旧没有得到领舞的位置, 她的每一点失而复得都是这样艰难。而她开始面对一个新的世界,少妇的世界。当 曼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自己有那么贫穷。她年轻貌美,又擅跳舞,这 些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已经太充裕了。然而当她渐渐步人少妇的行列,她发现,年 轻貌美原来是这样轻渺,一转眼就不见,而能够延缓衰老的办法就是为此孜孜不倦 地付出关心和金钱。她满眼涌现出的是昂贵的化妆晶、貂皮大衣、豪宅汽车……有 钱是多么好呢。因此曼的心中有了新的怒火,当她不能压抑的时候,她又发泄在璟 身上——璟是她生命的转折点,从此她一直走在下坡路上,越来越力不从心。这种 怨恨令她不能心平气和地走近她的小女儿,不能与她亲密。 曼渐渐发现,璟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温顺,她是个心中充满反抗和憎恨的女孩。 曼曾看到璟在她的梳妆台前久久地徘徊,拿起她的香水喷在自己身上。通过镜子, 曼看到了璟那一刻的表情,那是一种得意的笑,一种报复的笑。曼忽然心中一惊: 她的小女儿不过只有五六岁,却长成了一个邪气逼人的女孩。她终于明白,这女孩 心中早已种下太深的恨,怕是迟早要全面反攻和报复。这女孩的心完全不向着她, 倒像是与她相悖而生的。曼感到了恐惧。至此,她们之间再无弥合的可能。 当曼把璟按在水底,她因为虐待而有了一丝快意。她并非一定要璟受难,只是 希望确切得知一个事实:她可以控制璟. 将她按在水底的举动,又像是一种试探, 曼知道璟一直将心中的憎恨埋藏得很深,从不表露。她试图逼出那恨,因此要把火 烧到最旺。但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果决,她那只按住璟的手。开始发抖。她忽然 感到怜悯一她如果就此死掉,那么来人生走的这一遭,她又得到过什么呢?她是个 一无所有的小孩,哪怕无声无息地消失,又有几个人在意呢。曼突然觉得很孤独, 这个孩子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个亲人,她一直与她战斗,以此为乐,亦打发了不少的 时光。曼甚至潜意识里希望璟变得强大,与她真正地对抗。是的,这孩子身上有一 种旺盛的生命力,她必然会壮大,必然会回击,曼拟想了一下那个热烈的过程,感 到生命的力度。她微微松开一点手,等待璟自己挣脱上来。她断定璟不会这样寻死 :她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其实那亦不过是一段以秒计算的微少时间。但对于曼和璟来说,却像是许多年。 在水底的璟以为自己会很快失去知觉,她将被重新回到来这个世界的那条路,回到 幽密的温湿之地,洗去所有的记忆。但是璟的知觉仍旧强烈——那知觉并非身体感 知到的窒息,而是心中弥久不散的恨。她无法如一个将死者一样变得平和,对于世 间一切无可留恋,无可顾念。她留恋这世界,她顾念她的妈妈,因为她心中有那么 强烈的恨。曼此刻的举动无疑将这种恨推到了极致,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做曼手 下的败将,死去的一刻都被她按压着,抬不起头;要么反抗,她要把恨化作力量。 终于,璟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水里钻出来;摆脱了曼紧紧箍住她的双手——这便 是璟的选择。璟猛然从浴缸中站起来,水珠四溅。她已经是个力气很大的女孩,此 刻她更是一头发了狂的狮子。曼亦感到松了一口气,她果然逼出了璟的恨,她亦没 有看错,璟是不会就此寻死的。但她还是被璟冒出水面那一刻所表现出的爆发力吓 了一跳。登时她有了几分悔意,因她知道,璟会越来越强大,不再如前一刻这样甘 愿受制于她。 璟狠命地推开曼,跳出浴缸,夺门而出。然而就在浴室门口,璟看到了小卓。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的表情非常痛苦,一定是看到了曼施与她的暴力。小 卓专注地看着璟,她很狼狈,她很狂野。她是一颗力量的核。小卓感到一种奇怪的 吸力,来自这颗充满爆发力的核,那种感觉,就像没有心的铁人,终于找到了一颗 活蹦乱跳的心脏。然而璟掠过小卓的眼神,却是哀怨的——她深知他不能够理解她, 亦不能够援助她。她只是一个人,她永远也是一个人。璟从小卓的身边狠狠地擦过, 跌跌撞撞地上楼去了。